凌山看起来近在咫尺,犹如一颗触手可及的闪亮钻石,镶嵌在雪原的尽头,一点也看不出传说中那令人生畏的凶险面貌。
但实际上这条路还远得很,玄奘带着他的西行队伍,首先要去的是距龟兹六百里外的跋禄迦国,从那里才能到达凌山脚下。
然而这六百里走得并不轻松,一路上狂风肆虐,行走异常艰难。马队走了两天,凌山仍在那触手可及的地方注视着他们。而当初那个怎么走也走不到的龟兹,已被他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索戈家的两条狗也跟来了,它们大概是队伍里面最兴奋的,前奔后拥,忽聚忽散,一会儿在雪地上嗅嗅,仿佛有什么发现;一会儿又跷起一只后腿,洒几滴尿作为路标,忙得不亦乐乎。
马队穿过一片荒凉地带,枯草从积雪中露出头来,在呼啸的朔风中抖动,显出凄凉的景象。
西域和中原不同,它并没有完整的可耕种土地或草原牧场,而是由大大小小的绿洲或河谷组成。哪里有水源,哪里就有人聚居;哪里有河流经过,哪里就能孕育出文明和国度。
而在这些文明与国度之间,要么是难觅水草的大片荒漠,要么是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总之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可是这个地方有水有草,按说应该是个耀眼的绿洲才对,怎么也这般荒凉呢?
再往前走,他们看到的情形岂止是荒凉,简直可以说是死亡地带!一路上荒草连着荒草,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看不见村落,看不见道路和毡房,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马嘶牛哞犬吠鸡啼。初时,那两条狗还能偶尔从雪地里刨出一只冻硬的野兔,摇头晃脑地叼给主人,但渐渐地,这样的东西也见不着了。
自从离开长安,玄奘走过很多渺无人烟的地带:荒漠、莽林、雪山、草甸……但那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是亘古以来从未遭到过人类干预的土地。置身其间,虽然会有些许怯意,但更多的还是感受到一种敬畏,那是大自然在绵绵无尽的时空中造就的天然姿容,一切都是和谐与质朴的。
而现在,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被人为的劫难强行摧毁的牧场,是一片衰败的土地。
这里最令人感到心悸的不是荒凉,而是偶尔落入眼帘的人类生活残留的印迹——萋萋衰草中塌陷的毡房、腐烂的木檩、破旧的畜栏……特别是刺目的白骨,无不令人触目惊心。
“这里曾经生活过人。”玄奘喃喃自语道,“他们如今都去了哪里?”
“都死了。”伊萨诺淡淡地说道,“没死的,也都逃离了家园。”
其实玄奘早看出来了,这里实际上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暴尸的坟场,会使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惊惧的哭声、绝望的呻吟……
“这么好的地方,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吗?”玄奘心中凄苦,又有些不甘心地问。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发问,两条狗突然在不远处叫了起来。
策马过去,却见雪地上出现了一些马蹄的印迹。在一个背风处,他们还发现了大约有四五十名骑手曾在这里停留休息过的痕迹——
雪被篝火融化,发黑的地面上还在冒着热气。而在树丛旁边,有明显的乱糟糟的马蹄印和拱开积雪咬断的草茎,雪地上还有一个个小窟窿,无疑是长矛留下的洞眼。
“是一伙突厥骑兵。”索戈判断道,“不久前刚刚离开这里。”
安归叹了口气:“这鬼地方,如果有人出现,不用问,定是马贼无疑。”
“而且是最凶恶的马贼。”索戈冷冷地补充道,“他们都是亡命之徒,比饥饿的狼凶残百倍,甚至敢生啖人肉!我这可不是瞎说,关于这片荒野,很久以前就流传着许多骇人听闻的血腥故事。”
玄奘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西域地区民族众多,各派势力犬牙交错,多数绿洲国家只能维持辖境内的和平与安定,对于周边地区则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这就使得这些地带成了马匪强盗们盘踞出没的最理想场所,给居住其间的牧民和长途出行的商队带来极大的危险。
特别是龟兹,作为丝路中段最重要也是最繁华的枢纽,往来商旅众多,“油水”丰厚,以至于西域大大小小各路马贼都喜欢在龟兹附近转悠,见到商队就果断下手。
可能也正因为如此,这段路才显得如此荒败不堪吧……
茫茫荒原上,这支不足四十人的马队踽踽而行,天地间只有灰、白这两种令人压抑的颜色。
狂风扫荡着大地,发出刺耳的呼啸声,人们的心境也如头顶上那片阴沉沉的天空一样,一片死灰。
玄奘边走边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队伍——三个沙弥,十六个高昌手力,十二个龟兹士兵,加上御史欢信、帕拉木昆、马贼哈伦多、向导伊萨诺和他自己,总共只有三十六个人。和这片荒凉地带传说的马贼相比,这支队伍实在是太薄弱了。
佛陀保佑,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走在队伍末尾的帕拉木昆从怀里摸出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他不是佛教徒,没人在乎他喝不喝酒。好在他也不贪,灌了几口后,便又将葫芦盖儿拧紧,放入怀里。
肚里有了这几口烈酒,帕拉木昆顿觉热浪卷身,迎着风雪,情不自禁地唱了几句。雪粒子迎着粗犷的歌喉扑来,撞在他乌黑的额上,旋即化成一粒粒水珠滚落下来。
“别嚎了。”赤朗回头道,“当心把狼招来。”
话音未落,就见队伍两侧出现了两只绿色的眼睛,紧接着又是几只……这样的眼睛玄奘太熟悉了,自打过了黄河,他就开始同它们打交道,也不知在它们面前念诵了多少经文。可以说,这个种群已经是他的“老朋友”了。
索戈笑道:“我说赤朗,你这张嘴巴可真厉害,一说狼狼就到。”
“这个,用中原的说法就是,说曹操曹操到。”安归掉了一句文。
欢信摇头道:“把这群狼崽子比作曹操?也未免太抬举了些吧。”
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些绿色的亮眼睛,居然给这片荒芜的乡野增添了一丝生气。
走了许久,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宿营地,狼群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却也不敢贸然进攻。
前面出现了一条冰冻的小河,河对面则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在耀眼的雪原上显得肃穆又阴森。天上有两三只兀鹰在飞翔,黑色的翅膀在阳光中闪烁,积雪不住地从树枝上、树冠上落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哈伦多骑在马上,轻松吐出了一口气:“这块荒原总算快要过去了。过了这条河,前面就是跋禄迦国的领地。看来,这次咱们走运,不会再遇到马贼了。”
赤朗见这个曾经做过马贼的人如此轻松地谈论马贼,心里顿时觉得好笑。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群在荒草残雪中伏着身子尾随他们的狼群,笑道:“这还算走运啊?你瞧瞧那些狼,一个个饿疯了似的,也不管我们人多,只管一路跟着不放!”
“它们爱跟,就叫它们跟着好了。”哈伦多依然一脸轻松地笑道,“我宁愿再碰上十拨狼崽子,也不愿意碰上一次马贼!”
“说得也是啊。”安归想起他们以前的遭遇,深有同感地点着头,“狼是畜生,可比人好对付多了。”
玄奘想,哈伦多毕竟在这一带做过马贼,年纪又大,了解得自然也就多一些。当即问道:“我们可能还要再走两天才能到达跋禄迦国,你觉得这段路相对安全些吗?”
“差不多吧。”哈伦多用一副很内行的口吻说,“法师大概不知道,一般来说,那些较大的马贼队伍都喜欢待在两个国家之间的荒原上,没有军队巡行,抢劫起来也方便顺手。要是再赶上丰水的季节,他们自己还要放马牧羊。咱们眼下就快走过这片荒地了,再往前走,就可以碰上跋禄迦国的军队,就算有劫匪,也是些成不了气候的小毛贼,不足为惧!”
说话间,队伍已经来到河边。河床正当风口,西北风呜呜啸叫,寒气砭人肌骨。河面结着冰,冰上覆盖着一层晶亮的白雪。
“直接从冰上过去吧。”哈伦多提议道。
“恐怕不行。”伊萨诺走上前阻止道,“我好像听到冰下有流水声。”
玄奘来到河边,蹲下身扒开积雪,果然看见冰下隐隐有水在流动。毕竟已是三月天,冰冻得不是很厚。
他回头朝道诚看了一眼,道诚会意,走上前,举起手中的齐眉棍朝冰面上用力砸去。只听咔嚓一声,冰层裂开了,涌出一汪黑亮亮的河水。
“看来,我们不能在这里过河了。”玄奘直起身,目光望着对岸说道。
众人沿着河岸继续往上游的方向走,伴随他们的,是几株枝条裹满冰凌的红柳树,白绒绒的,活像一只只刚出壳的小鸡崽。
帕拉木昆走在最后,腿上裹扎毡靴的带子有些松散,绊了他一下。他蹲下身,将其重新扎紧,不知不觉竟与队伍拉开了一段距离。
一直尾随在后的几只狼见有机可乘,哪肯放过,立即扑了上来。
帕拉木昆吃了一惊,伸手抓住最先扑到的那头狼,大喝一声,用力甩了出去。那狼在空中发出一声惨叫,摔到不远处的灌木丛里。
其余的狼并不退缩,饥饿使它们不顾一切地包围上来。
好在前面的人已经发现帕拉木昆落单,急忙赶回来相助。道诚手执长棍挑倒了好几只狼,索戈、安归则用马刀砍伤了几只,帕拉木昆腾出手来又摔出去几只,再加上龟兹士兵们的刀砍箭射,狼群明白没有机会,呜呜叫着四散逃开。
安归收了马刀,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这还叫好对付?”
“比马贼好对付多了。”哈伦多说。
话音刚落,就听前面一匹马长嘶一声,前蹄一软,竟陷进了一个三四尺深的雪坑里,动不了了。马背上的手力对此毫无防备,被一下子掀下马来,跌在雪地上。
那手力爬起来骂了一句,踉踉跄跄地奔上前,将马背上的行李卸了下来,玄奘也带着弟子和手力们上前帮忙。
雪坑颇深,马显然受了伤,动弹不得。一行人想尽办法,也没能把它给弄出来。
“这坑一看就不是天然形成的。”索戈绕着那匹可怜的马转了一圈道,“我看咱们还是快点上路,别管这匹马了,不然等遇到马贼就晚了。”
已经晚了!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汪汪的狗叫声,与此同时,在他们的南边,骤然传来打雷般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挟带着一股疾风朝他们扑来。
龟兹士兵们的脸上登时变色,他们听得出来,那是无数匹战马疾驰而来的声音。几名胆小的手力已经惊得面如土色。
大股的骑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突厥人。
西域的劫匪大都只抢钱不杀人,而突厥马贼不但抢钱、抢粮、抢人,他们还喜欢杀人。屠城这种事情一直都是他们最喜欢干的,铁骑过后,身后便会留下一片白地。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才是真正的野兽。
这些战马和它们的主人很快便出现在眼前——浩浩荡荡,足有两千余骑!从远处看,黑压压铺地而来,便如一阵旋风般,将这支只有三十多人的西行队伍团团围住。
玄奘注视着他们,看打扮,果然是一群突厥人,弯刀跨马,杀气腾腾!
哈伦多心中暗暗叫苦,刚才高兴得太早,大话说得也太满了。看这架势,今天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伊萨诺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有过凌山的经验,却不知该如何应付马贼,何况是这么多的马贼。这情形,简直就像草原上的一只孤羊,遇到了一群饿狼,毫无还手之力!
索戈抽出身上的马刀,被玄奘按住了。眼前的马贼足有两千骑,若是野战,足以对抗任何一个西域国家的主力部队。他们这支小小的马队,硬拼完全是送死。
他只希望能保住大家的性命,至于其他的,都不重要。
于是,他以静制动,打量着这群马贼。这一看,还真让他看出了点问题——
这些人虽然都是突厥装束,却可以从发饰和着装上看出明显的区别来,似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部落临时拼凑在一起的。
这并不稀奇,突厥从来就不是统一的国家,最多只能算是个部落联合帝国。东西突厥均是由很多大大小小的部落组成,内部结构十分松散。所有的突厥人都属于自己的部落,属于他们的设而不是大可汗。他们独来独往,只有在抢劫和战争的时候才会拧成一股绳,还不见得牢固。
玄奘看着这些突厥马贼,马贼们也在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狼一样的绿光。
草原上最难熬的不是严冬而是初春,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天,食物几乎被消耗殆尽,外面却仍是天寒地冻、大雪封山,谋生便显得格外艰难。何况大可汗还封锁了山路。因此,即便是强盗,这段日子也不大容易打劫到一个较大的猎物。
一个黑塔般的壮汉高声喊道:“放下财物,饶你们不死!”
道诚在玄奘身边,小声问道:“师父,怎么办?”
“照他们说的做。”玄奘沉声道,“你们把财物放下,退到后面去。”
道诚略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朝身后的手力们做了个手势。众人立刻将所有的财物放在地上,人马齐齐地向后退去,露出地上包裹得严严整整的驮包。
索戈、道诚、伊萨诺以及龟兹士兵们,也都收起武器,勒马向后退去。
见这支队伍如此老实地放弃了抵抗,马贼们也便放下心来。再看放在地上的驮包数量显然不少,看来今天是个收获的好日子,都不禁咧嘴笑了起来,原本一触即发的厮杀气氛一时竟缓和了许多。
玄奘独自催马向前,朗声说道:“我是沙门玄奘,从大唐来,要到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王庭。所携财物乃是高昌王和龟兹王敬献给统叶护可汗的礼品,还请诸位行个方便,让我们过去。沙门感激不尽。”
这番话说出口,对面立即响起一片嗡嗡之声,显然,“玄奘”和“统叶护可汗”这两个名字震住了他们。
“设!他就是那个取经的和尚!”先前发话的黑大汉立即对身边一位骑红鬃马的年轻人说。
这个年轻的首领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头戴一顶颇为考究的毡帽,上面点缀着狼形金冠饰,腰间束着一条牛纹银带,右手横握一柄宽刃短剑,被几个大汉簇拥着,显得傲气十足。
“我听说,高昌王给了他一百金,外加两万银钱!”他歪着头,冷冷地说道。
“哇!两万银钱!”几个马贼的眼中立即冒出贼亮贼亮的光芒。
“还不止这些呢。”旁边一人谄媚似的补充道,“我听说,他在龟兹住了两个多月,龟兹国王的布施肯定也少不了!”
“这下我们可要发财了!”后面已经有人欢呼起来。
“可是,得罪了大可汗,只怕……”人群中毕竟还是有谨慎的,但很快便被淹没在一片不屑的声音中。
“屁的大可汗!咱们早就得罪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抢了这只肥羊就走,大可汗上哪儿找我们去?”
“回头可要多买些酒肉,好好庆贺一番!”有人开始摩拳擦掌。
“你就知道吃!要我说,应该叫人多打造些兵器,再招些人马,咱们就自己干了!到时候咱们的设做了大可汗,也省得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受气!”
“你们说什么呢?”一个阴森森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这些七嘴八舌的兴奋声音,“这财是你们发的吗?”
果然还有一位!在那个被人叫作“设”的年轻首领左侧,有一个骑黑马的中年人,身边同样围着很多人,个个手提长刀,瞪着眼睛,像看仇人一般看着对面。
特别是那个中年人,长着一张黝黑的面孔和凶神恶煞般的眼睛,即使相隔三四丈远,那阴森的目光也令人不寒而栗。
玄奘暗暗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先前的判断没有错,这两千骑至少是两支队伍临时拼凑起来的,很显然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部落,在这寒冷少食的初春季节,结伴出来抢劫就像打猎一样平常。
突厥各部落间从来就没有和睦相处的习惯,他们相互争夺草场和牛羊、马匹,一有争斗就不死不休。这两支队伍显然也是为了各自的生存才走到了一起,没有矛盾是偶然的,有矛盾是必然的。
想到这里,玄奘便不再管他们,只管闭目诵起经来。
玄奘出奇的镇定使他的队伍没有产生混乱,但是每个人的心中都忐忑不安。哈伦多已经开始盘算:是继续死撑,还是拔腿就跑?
老天也来凑趣,原本停了的雪又飘了起来。这些白雪落在人的头上,便被他们头顶冒出的热气迅速融化成一缕缕白汽。
两位突厥首领高高地坐在马鞍上,两对贪婪又凶残的目光,在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只“羔羊”身上相遇了。
那个年轻的设冷冷地说道:“你这妖贼!有跟我抢猎物的工夫,还不如乖乖地把马场交出来,滚到没有水草毡房、没有骏马羊羔的天边,再也别回头,免得我挖出你的心肝做抓饭!”
中年人哈哈大笑,吼道:“我把你这粪便脱成的小贼人!从哪儿生出来的,还从哪儿缩回去!别让我挖了你的眼珠子喂我的鹰!”
两边的人群都跟着他们的首领一起喊叫起来,征服对方的勃勃野心,独霸“肥羊”的强烈欲望,使得他们全身的力量都汇聚在喉头,爆发出飓风般的啸声。骑手们握着马刀,高扬着愤怒的拳头,仰面向天,全身抖动,“啊——啊——”狂吼,已经听不清他们在吼什么了。
对于突厥语,玄奘原本就很生疏,只能勉强听懂一些粟特语的官话,那还是跟雪山灵主教中那位冒牌“兄弟”学的。可是现在,从这些马贼嘴里快速而又高声吐出的,却是他们各自家乡或部落的语言,而且显然不是什么雅语,玄奘已经完全听不懂了,他甚至怀疑对方也不见得都听得懂。
但听不懂没关系,这两千个喉咙里所震荡出的颤音,足以汇聚成一片恐怖的海洋。
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浪冲击下,骑手的眼睛里充了血,骏马的双眼发出求战的红光,鬃毛耸立,前蹄高扬,高声嘶鸣。
玄奘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滑稽,半个时辰前,他还觉得这是一支可怖的军队,足以同任何一个西域国家的正规军相媲美。可是现在,这两队人马已经相互厮杀起来,来回奔跑的马蹄将地上的积雪、尘土全都激到了半空中,扬起一片雪雾。
“咦?他们这是怎么了?怎么自己咬起来了?”飞扬的雪尘中,搞不清状况的道缘紧张又惊讶地问。
“这还用说?”赤朗小声道,“肯定是分赃不均,引起内讧了呗。”
“这怎么可能?就算要分赃,也要先齐心协力地抢了再分啊。”道通也觉得很不理解。
“小师父,你这就不懂了。”哈伦多毕竟做过马贼,了解贼的心思,小声说道,“抢了再分就晚了。再说这种刀口上的买卖,若不事先分好,打起架来谁肯卖力?”
“我看他们现在就都挺卖力的。”道缘嘟哝道。
可不是?各色骏马在荒原中相接混战,马嘶声和着马刀划破空气的呜呜声,将骑士的呐喊声抛向半空。雪地已被鲜血染红,两位首领眼喷血光,马刀上各挑着一颗滴血的人头,举在半空,为各自的骑手助阵。
玄奘心中暗叹:这便是狼与人的区别,狼群绝不会为了猎物而自相残杀,人却有可能因为分赃不均而当场翻脸!
两支队伍越打越狠,铁蹄踏碎了厚冰,扬起一股股雪烟。马刀在雪烟中相击,迸着火星,流着鲜血。冰面上横散着一支支断臂、一颗颗人头、一具具残尸、一匹匹仰翻的骏马……血水流淌,渐渐结成一
层薄薄的血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呐喊声、惨叫声、呻吟声汇合在一起。
玄奘无奈地闭上眼睛,开始诵念《往生咒》。
在一片厮杀声中,马蹄声渐去渐远,被踏成烂泥的雪地里,只留下数十具尸首,和一抹袅袅不绝的烟尘……
呼喊声渐渐消失,雪地上却已然是大片殷红,好似突然盛开在荒原上的血色之花。除此之外,一切都归于寂静。
就这么结束了?玄奘感到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滑稽。他原本还想向这些贼寇讲点关于佛家因缘果报之类的道理,可是对方根本就没有给他开口布道的机会,事情就如闹剧一般收场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天上的雪越下越大,风也显得很刚硬,可他们身上的衣衫却已被冷汗浸透。
索戈回头看了看那匹陷入坑中的马,它早已经冻得如石头般僵硬。
道诚略显紧张地注视着师父,他很担心师父会下令掩埋这些尸首。这里天寒地冻,而且很不安全,那帮马贼随时都有可能再回来。
好在玄奘也不是个迂腐的僧人,这个时候,保护好他的队伍才是第一位的。闭目念了一卷《往生咒》后,他便抬起头,将目光再一次定格在了远处的雪山上。
“我们走吧。”他轻轻说道。
马队绕开地上的尸首,继续出发了。
荒原重新恢复到死一般的寂静,天空开始飘起鹅毛大雪,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遍野的雪和沙,合力将遍地的猩红遮盖。近百具的尸首就这样湮没在无尽的雪原之下,只待若干年后,由过路的人们来发现他们的森森白骨……
“今天可真是幸运!遇到那么多贼子,本以为这下完了,谁知竟是虚惊一场。除了损失一匹马外,总算没丢什么东西。”谈论起刚才的事情,人们都不禁心有余悸。
“我们可要小心!谁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再回来?”道缘突然说道。
赤朗嗤笑了一声,道:“回来做什么?难道他们真以为我们会乖乖地待在原地等他们?”
“他们总该回来收那些阵亡者的尸体吧?”道缘不服气地问道。
“他们不会。”哈伦多冷冷地回答,“这些部落首领,我最清楚不过了。他们视那些牧民骑士的阵亡,如同暴风雪中冻死的一群绵羊。绵羊死了还可以剥皮吃肉,而阵亡的勇士对他们却是毫无用处。”
众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
突然,安归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问道:“真是奇怪,那些狼怎么还跟着我们?”
玄奘回了一下头,果然看到衰草丛中,那四五只移动着的灰色的脊背。
狼群低着头,斜睨着这支队伍,已经跟随他们在荒原中行走了数十里。可能是因为队伍里人多,始终没敢贸然进攻。然而它们显然也没有完全死心,就连刚才那么多人的杀伐都没能将它们惊走。
阿合悻悻地骂了一句:“该死的畜牲,有那么多尸首不吃,跟着我们做什么?”
“狼不是野狗,不吃死尸的。”伊萨诺道,“它们只吃自己打下来的活物!”
玄奘叹息道:“有时候,狼比人更聪明,更能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师父,”道缘靠在他的身边,有些心虚地问道,“到了跋禄迦国,应该就会安全多了吧?”
他们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两天后,这支疲惫的马队连同跟在他们身后的狼群,终于来到了跋禄迦国。
这是一个山地小国,其都城只有龟兹国都的三分之一大小,土质气候、人情风俗、文字语法都与龟兹相同,只有语言略有差别。
一路的奔波,加上遭遇马贼惊魂未定,每个人都心力交瘁。他们决定在此休整一天。
一行人住进了城里的马店。夜晚,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狼嗥声,沙弥和手力、士兵们开始议论起雪山那边都有什么。
“雪山那边能有什么?还是雪山!没完没了。”哈伦多啃着馕饼,不屑地说道。
“别吓唬朋友。”索戈冷冷地说道。
来给他们添柴的马店老板笑了笑,凑趣道:“山那边啊,有很多的国家,还有大片的草原和森林……”
“对了,森林!”哈伦多又打开了话匣子,“我当年从那里走过,里面好多的猛兽……”
“猛兽不可怕。”这里的老板似乎很健谈,又接口道,“森林里真正可怕的是蚊子,神不知鬼不觉,等到你发现的时候,绝不只是被它咬了一口那么简单。”
“不是咬一口那又是什么?”道通奇道,“难道还能被它啃下一块肉不成?”
“小师父有所不知啊。”老板道,“有一种小蚊子,黑色的,像芝麻那么大,非常厉害!你若是不将裤腿扎紧,它就会爬进去。到那时你就等着享受那股奇痒难熬的滋味吧。”
“哦,这我也听说过。”哈伦多又开始吓人了,“还有一种手掌大小的毒蜘蛛,毒液在它脚上,人的皮肤一碰到就烂……”
“会死人吗?”道缘哆嗦着问。
“三师兄就是胆小。”道通不屑地说道,“有那么多人从那边走过,他们都不怕,咱们怕什么?”
“哪有多少人走过?”老板道,“那儿一年到头,只怕也过不了一两支商队吧?”
“有商队就有路。”道诚说,“至于毒蜘蛛,小僧觉得,它们也是怕人的,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碰上。”
“道诚师父说得没错。”索戈突然说道,“其实,我倒宁愿待在森林里,也不要跟那里的人打交道。”
“这话说得是啊!”哈伦多道,“在那个鬼地方,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下一刻究竟会发生什么。或许一觉醒来,你会发现自己的行李不见了;或许你已经被扔进了河里;又或许你突然发现自己被剥光了绑在一个烧烤架上,底下是熊熊烈火,那么恭喜你,你遇到难得一见的食人族了……”
赤朗笑道:“听你说得这么邪乎,难道经常往那边去?”
“年轻的时候去过。”哈伦多道,“那边有钱赚啊,谁也不能跟钱过不去,是不是?”
手力们都笑起来,玄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们也是做生意的?”老板为他们续着茶,关切地问道,“要赚钱不一定非得过凌山啊。”
“檀越的意思是,还有别的通道?”玄奘满怀希望地问道。
“通道自然是没有的。可问题是,你们为什么非要到那边去做生意呢?咱们这跋禄迦国也很繁华,这儿的女人心灵手巧,织就的细毡细褐远近闻名啊!你们打听打听,这雪山周围各国的商旅,常到这里来收购。像你们这样的,就在跋禄迦国与龟兹之间做生意,路不远还能赚到钱,多划算啊!”
玄奘哑然失笑:“檀越所言甚是,只可惜我们不是商旅。”
大家又说笑一阵,便各自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