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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善的尺度记录人生!

佛法:风雪凌山

对于常年奔波在西域古道上的汉子来说,夜间狼群的嗥叫是最好的催眠曲,伴着这独特的音乐,美美地睡了一宿后,玄奘便带着弟子、手力和士兵们储备燃料,为翻越凌山做准备。

这里可烧的东西少得可怜,最好的燃料要数牦牛粪,质轻易燃又干燥,但稀少至极。别的驼马粪便当然也凑合了;植物中较多的是一种“毛刺”,它趴在荒漠上,像一小团长刺的毛,手力们将这些东西连根掘了出来,堆成小丘,平均分配到每匹马的身上,成为穿越凌山的能量来源。

“这点东西根本就不够烧的。”看着他们准备的燃料,马店老板笑着提醒道,“你们都是第一次过凌山吧?我告诉你们,那里的雪和冷啊,杀人!”

“檀越以前走过凌山么?”玄奘问。

“走过!”老板得意地说道,“一个撒马尔罕的商人带我们从达板上的冰道上走的。嘿嘿,那个冷啊!把什么都冻得滋滋啦啦地响,口水吐出去,吱的一声,就成了冰球儿!有些头一回走那里的人,根本不知道厉害,戴帽子的时候没留神,把耳朵冻麻了,脆得很,轻轻一抹,啪嗒一声,就掉下来了。”

道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老板觉得这个胖乎乎的小沙弥很有趣,冲他笑道:“更奇的是,有的人耳朵掉了还不知道呢,等到了山下,暖和了,开始冒血了,这才发觉。”

“那怎么办?”道缘紧张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赶紧找去啊。有那运气好的人,说不定还能找回来。”

“找回来有什么用?”赤朗笑着问道,“还能安回去不成?”

道缘突然站起身来:“我再去找找看,还有没有可烧的东西了。”

众人忍不住大声哄笑起来。

离开跋禄迦国,一行人便踏进了起起伏伏的山地里,沿着铺满冰雪的山脊,一路有说有笑地往西北方向而去。

现在,那座美丽神奇却又令人生畏的凌山就在他们面前,庄严又自信地矗立着,冰雪的覆盖让它显得格外圣洁,而就在这种壮观、威严与圣洁中,它静静地等待着,准备用它独特的方式,来迎接这群即将拥抱它的人。

西行的队伍朝着这个许久无人涉足的地方进发,由于在跋禄迦国休整得不错,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很好,就连马匹们也都情绪高涨,走得飞快。大家渴了喝一口皮囊里的水,饿了抓一把干奶疙瘩放在嘴里嚼着,整个白天都没有停下来休息。

那一路跟随他们的狼群依然尾随在后,玄奘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它们那些绿豆般的眼睛。

转过一个弯,凌山变得更加清晰,一眼望去势压云天。几缕丝带般的雾云缠绕在半山腰,为雪峰平添了几分仙气。

“这么美的地方,真的会有暴龙吗?”玄奘心中暗暗思忖。

太阳徐徐沉下西南方的地平线,晚霞把飘浮在空中的云雾染得通红,虽然没有风,却让人感到十分寒冷。

随着黄昏的阴影慢慢铺卷过来,空气渐渐变得有些重浊。赶了一天路的人们也终于感到了疲累,呼吸时竟发出一种轻微的哨音。

又有几头豺狼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亮着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远远地跟在马队两侧奔跑,不时地向人畜发出几声恐怖的嗥叫。

这是一支狼的家族,有两三头成年狼,六七头半大的狼崽,它们同前面那群狼一左一右、若即若离地跟着这支马队。

一队人马,外加两拨狼,这可真是一支奇特的队伍!

马队的人对此已经司空见惯,因此丝毫也不在意。倒是索戈家的那两条狗显得十分紧张,时不时地停下来,冲着后面一通狂吠。

“吵死了!”赤朗夸张地捂着耳朵,不放过任何可以嘲笑索戈的机会,“你这是什么烂狗啊,剥了皮放锅里炖炖倒是一盘好菜!”

索戈有点不高兴,闷闷地说道:“你也知道这是两条土狗,她娘儿俩养来看家护院的。”

赤朗忍不住撇了撇嘴:“就凭它们?啧啧,难怪房子都被人给抢了。”

说到这里,突然觉得这玩笑开得有些过火,忙住了口。

夜半时分,这支奇特的队伍终于抵达了凌山脚下,并在此扎下了营地,准备明天一早出发。

站在近处看这座雪山,玄奘简直要被它的美给折服了!巍峨的雪峰气势磅礴地对着他们,几乎占据了整个天地,淡青色的天空被它挤得只剩下了边边角角,点缀在山峰周围。云雾被风吹成了一团乱麻,迅速地划过山巅。

伊萨诺默默向前,面对这座巍峨的神山,跪伏下来,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手力和士兵们也都纷纷跪下,用他们各自的礼节,长叩祈祷。

他们虽然勉强也算是佛教徒,但也信奉其他神灵,尤其是令人生畏的雪山神,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作为一个正信的佛弟子,玄奘没有同手力们一起跪拜,只是合掌深深地打了个问讯,便抬起了头。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仰望一座雪山,感觉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神秘气息塞满胸间。

其实凌山看上去并不显高,远不如他在中原所见的群山那般高低起伏、沟壑连绵。但是他明白:这才是真正雄奇壮伟的高山!它的局部看上去甚至很平坦——唯有平坦,才能承其高大;也唯有平坦,才能在自己的脊背之上,再肩负起另一座巨峰。凌山,不!整个大葱岭都是如此,山压着山,峰叠着峰,层层叠叠,沉重艰辛,犹如一个巨人,将十几条巨大的山脉,在这里狠狠地打了个死结。

迎面刮来几团迷眼的雪尘,强劲的山风几乎要将人掀翻。马匹们高声嘶叫了起来,几匹胆小的已经在往后退了。

手力和士兵们缩着脖子,忙着整顿马匹,哈伦多忍不住咒骂起来:“该死的老天,刮这么大风!还让不让人活了?”

“闭嘴!”伊萨诺好半天才祈祷完,刚刚站起身来就厉声喝道。

哈伦多没有想到这个新来的向导这么厉害,吓得一个激灵,果然闭上了嘴。

“别骂老天。”帕拉木昆瓮声瓮气地对哈伦多说道,“这是暴龙作的怪。”

“暴龙总斗不过老天吧?”哈伦多小声嘟囔道,“老天也不管管它,难道不该骂?”

看到伊萨诺似乎又要发飙的样子,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玄奘不禁叹道:“老天在冬季和夏季总是挨骂,人们在冬天想念夏天,到了夏天又怀念冬天。倘若这个世界永远是春天,人们能否保证再也不骂了呢?”

“真要是这样,我肯定不骂。”哈伦多道。

道缘却凑过来问:“师父,这世间真有永远是春天的地方吗?”

“有啊。”玄奘回答道,“极乐世界。”

听到这个回答,众人都不禁有些泄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个自信,认为自己死后能去极乐世界。

“高昌其实就很好。”阿合突然说道,“我觉得不比极乐世界差。”

“算了吧。”赤朗不屑地说道,“靠着火焰山,热得要死!”

“热有什么关系?”阿合的脸上露出几分神往之色,道,“不热还结不出好吃的葡萄来呢。”

这么一说,几个高昌来的手力也都开始想家了,在严寒与烈风面前,那个原本酷热难耐的戈壁故乡,如今也成了极乐天国。

玄奘回头看着大家,除道诚、索戈等人外,沙弥和手力们大都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士兵们也都搓手跺脚地取暖。这还只是在凌山脚下,山上的情况着实难以想象。

无论是在龟兹,还是跋禄迦国,人们提起凌山,都知道那是个极度酷寒的让人恐惧的地方。

“打开行李,尽可能穿戴得厚一些。”只能这般嘱咐了。

于是,大伙儿从行李中取出高昌王赠给的衣物,一层层地穿戴起来。可即使把自己裹得像蚕蛹一般,他们依然觉得手足冰冷。

“我跟你们说啊。”哈伦多偷眼瞅了一眼脸色阴沉的伊萨诺,一边往身上套着毡衣,一边对身边的伙伴们说,“上山之后,谁也不准大声说话,听到没有?否则惊动了神灵,大家都得死!”

“知道。”一个手力道,“向导早就嘱咐过了,还用得着你再说一遍?”

赤朗从行李中取出一条漂亮的红褐色毡袍,正欲穿上,却被索戈一把夺下。

“不能穿这种颜色的!换一件!”

“为什么?”赤朗不服气。

“跟你说不行就是不行。”索戈道,“你不知道暴龙最讨厌这种颜色吗?”

“我说,这暴龙怎么跟你似的,这么多毛病呢?”赤朗嘟哝着,又去找另外的衣服去了。

几个手力吃吃地笑了起来。

玄奘解开行李包,首先取出的便是伊塔织的那件白色毡袍。羊毛织成的毡布柔软细滑,像是从九天之上落下的白云,处处体现出一个年轻女子的细心和痴心。

玄奘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这件毡袍重新叠好,放了回去,又拿了另外一件穿上。

“师父,我们准备好了。”道缘和道通两个小沙弥走了过来,他们穿得很多,像两头小熊一样立在师父身边。

马队开始上山了,这一带的道路起伏不平,乱石之中生长着一些低矮的树木,雪地里常常可以看到野兔、貂和狐狸走过的痕迹。

帕拉木昆看着那些被白雪掩盖着的大大小小的岩石和矮树丛,嘴里嘟囔道:“我猜那后面一定藏有鸟兽。”他想过去看看,却被索戈拉住了。

他咧了咧嘴,心里也明白索戈是好意——这是一个奇怪而不友好的地方,每一道灰蒙蒙的山谷,每一条堆满石头的河汊里,都有可能掩藏着危险。

“这些石头都是暴龙用尾巴从山上扫下来的。”伊萨诺边走边小声说道,“山上的暴龙威势无比,一旦发怒,便会扫下大片的冰雪巨石,能在瞬间将整条山谷填平,将所有的生灵捻为齑粉。因此万万不可造次。”

向导低沉的声音中透着几分压抑,人们沉默地点着头。

随着脚下的山势越来越陡峭,树木也越来越稀疏,直至完全消失,眼前只剩下白光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天。

这是千万年堆积而成的数百尺厚的雪,在自身的重压之下结成了晶莹而坚固的冰,如今又被这支队伍踩成一条冰路,那透明的尖锐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

前方是一座陡峭的冰崖,在众人面前炫耀着晶莹的色彩。冰面坚硬光滑,人马一踩上去就滚落而下,根本难以逾越。

伊萨诺取出一把刀,在冰面上凿出了一个小坑,刚好可以容纳半个脚掌。索戈会意,取出自己的弯刀,在这个小坑上方两尺处又砸出了一个坑。赤朗抢先踏了上去,在上方凿出第三个坑……紧接着,手力和士兵们轮番上前,在冰崖上砍凿出一级级冰阶……

寒冰坚硬,鲜血从他们震裂的手背上滴落下来,染红了晶莹的冰雪……

众人牵着马匹,连拉带拽,总算登上了冰崖。

两拨跟随他们游走了一整天的狼群,至此终于停了下来,它们闪动着绿莹莹的眼睛,无声地站立着,似乎在向这支即将进入死亡之地的队伍行注目礼。

寒风夹着冰屑,不停地朝脸上砸来。玄奘抬手擦去沾在眼帘上的雪星,感觉两只眼睛痛得厉害,伸手揉了揉,竟有些肿胀,眼前的景物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旁边的伊萨诺递给他一块粗麻制成的面巾,示意他遮在脸上。

玄奘将这块面巾绑在额头上,遮住了双目。虽然有些妨碍视线,但眼睛确实感觉舒服了许多。他感激地朝伊萨诺点了点头。

“这东西还有吗?”他小声问,“能否给每个人都弄上一块?”

伊萨诺从行囊中取出一把同样的面衣,沉声道:“我来的时候找大王要了一整匹麻布,就是用来做这个的。没办法,雪看得太久了眼睛会盲的。”

于是两个人停下来,为后面的人分发。

看看每个人都遮上了面衣,玄奘略略松了口气,他想:这个伊萨诺确实是个有经验的称职的向导,有他在,翻越凌山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吧?

马队在积雪的山梁上默默行走着,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面衣,看上去很滑稽,活像一支狼狈的马贼队伍。

寒风呼啸着刮了过来,人们情不自禁地缩紧了身子,将毡袍裘衣裹得再紧些,可是没有用,这些原本可以留住温暖的东西此刻都变得虚若无物,从四面八方逼来的凛冽寒意无情地抽走了人们体内的热量,寒气渗入骨缝,一直冷到了心里。

雪山上没有路,只能踩雪踏冰艰难攀爬。冰在脚下噼啪作响,时不时地往下陷落。有时一脚踩下,半个人便陷进了雪窝;人在冰上不停地滑倒,再挣扎着爬起来……到后来,已经完全是在连滚带爬了。

马蹄子上裹着毡布,可还是不停地打滑,只有索戈家的两条狗,一边走一边兴奋地拱开积雪,寻找下面牲畜的枯骨。

玄奘回过头,想和同伴们说几句打气的话,可是一张嘴,一股夹着雪粒的寒风便冲入喉中,一时只觉得气短难言,连嘴唇都被冻上了,无法翕动,只得放弃了说话的打算,继续埋头向前。

风越来越猛,在耳边疯狂地尖啸着,鹅毛大雪漫天盖地,遮住了他们的眼睛,三尺之外几乎看不到人影。

一条长长的绳索,将马队的几十个人拴在一起,大家低着头,喘着粗气,艰难地攀登着。

道通感觉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几乎迈不开步子。低头一看,才发觉是结在毡鞋上的积雪冻成了两个冰坨,他伸手去掰,哪里掰得掉?拿手中的木杖去砸,却也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快走!管那个做什么?”后面的龟兹士兵气喘吁吁地催促道。

哈伦多牵马跟在索戈的身后,心中闷闷不乐,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做马贼也不过是生活所迫。他心里明白,自己所在的那支马贼队伍里全是欺软怕硬的主儿!这次一出来他就后悔了,就待在索戈家里做家奴不好吗?何必非要心血来潮地跟出来?在西域,俘虏除了被砍头的,都是给人做奴隶,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怎么不是过一辈子呢?可是索戈这个傻瓜非要跟那个疯狂的和尚走这条不归路!好吧,他想走,就让他走好了。自己待在一个只有女人和孩子的家里,说不定时间久了,做了男主人也未可知呢。

这么一想,他更是恨自己思虑不周,暗暗思忖,有机会一定要溜回去。

玄奘也觉得有些不对,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看着旁边手力们惨白的脸,听着耳边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声,他的心中非常焦急,谁要是在这里生病,那可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怕啥偏来啥,走了一段路后,便见身边的手力喘息连连,摇摇欲倒,忙问道:“有什么不舒服吗?”

那手力喘着气摇了摇头:“没有……”

玄奘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要不要喝点水?”

却发觉身边没有了声音,仔细一看,那手力已经低着头昏迷了过去,脚下却还在机械地迈着步子……

玄奘大吃一惊,忙将那手力扶住停下,喂了几口水,见他醒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法师……我……我头痛得……厉害……”那手力喘着气说。

“你一定是冻病了。”玄奘直起身子,看了看远方的雪峰道,“你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叫两个人送你回龟兹。”

说罢,他回转头,命队伍暂停下来。

“他病了。”玄奘指了指这个虚弱的手力,“你们有谁愿意护送他回去?”

哈伦多心中一喜,机会来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又偷眼看看索戈,暗暗思考着该怎么说才能不着痕迹地领下这份差事。

可惜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还未等他想好说辞,两名手力已经站了出来,嚅嚅地说道:“我们去吧,我们的头……也……也很痛……”

玄奘点点头,说了声“路上小心”,便叫他们牵上几匹马往回走了。

哈伦多再次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了自己一顿。

看着那三个手力相互扶持着,蹒跚着转过山弯,玄奘轻叹一声,带着一干人马继续向雪山深处行进。

道通还在跟自己的鞋子较劲儿,毡鞋上那两个冰坨子,累赘似的越拖越沉,叫他心中生恨。他甚至在想,要是将两只脚砍掉,走起来一定很轻松。

普巴尔的面衣被风刮走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看不清前方的路。只觉得积雪一望无际,如千万条羊毛铺在大地上。再加上白色的山岭、晶莹的冰崖,以及那天光云影,片片白光,使他头晕目眩,心中越发地烦躁不安。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挣扎,努力地喘气,努力地前行。可是越努力,呼吸就越急促……

当天空在人们眼前成了一片更幽深的黛色时,风却变得更加猛烈了,银白色的雪地上无路可寻。为防止迷路,大家只得停下来,就地宿营。

玄奘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让大家可以平静地吃饭睡觉,可惜这山里到处都是冰雪,哪里有可供歇息的地方呢?无奈,只得将毡毯铺在冰雪上,在上面搭起帐篷,权作过夜之所。

一堆篝火点了起来,人们在上面吊起铜壶,烧上了雪水。索戈从马背上取下粮秣,同手力们一起,分给那些因疲累寒冷而拥挤在一起的牲畜。接着,人们便像趋光的飞蛾一般,围向火堆。

水很快就沸腾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锅取下,却意外地发现水并不很热。

“这里太冷了。”道缘搓着手说,“水刚烧开就变凉了。”

“再冷也没这么快。”哈伦多懒洋洋地说道,“雪山上就是这样,水永远都烧不热!这里是暴龙的领地,都是它捣的鬼,不想让人喝到热水!”

“别什么都怪到暴龙身上!”伊萨诺不满地说道。

道通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记得悟空说过,暴龙喜欢吃生食。所以,在山上烧食物才会半生不熟的。”

“莫要听小孩子家瞎扯!”索戈闷闷地说道。

虽然水不烫,但还算温热。人们坐在雪地里,就着温水,啃着满是冰碴子的馕饼,身上总算有了些许暖意,这时才发觉,汗水和雪水里外夹攻,衣服已冻成坚硬的铁甲。

“现在,把你们的衣服和靴袜都换下来,烤干。”伊萨诺充分发挥了一个向导的职责,命令道。

然而换衣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有些人的靴袜和脚上的皮肤已牢牢地粘在一起,只有先用温水浸泡,才能将它们一一去除。

很多人的手脚都冻伤了,红肿青紫,有的上面起了泡,用雪一搓,便流出黄色的汁水。

伊萨诺从行囊中取出一包生姜片,往铜釜中放了几枚,加雪烧热了,用汁水为大家擦洗患处。

“我说,这玩意儿是用来喝的吧?”赤朗双脚被他拽着抹姜汁,疼得直吸气,嘴里不停地问着。

“可以喝,也可以用来治冻伤。”伊萨诺简单地回答。

“已经三月了。”阿合抬头看天,嘴里喷出的热气在脸上凝了一层霜,喃喃自语道,“这会儿的高昌,应该很暖和了。”

手力们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今夜,凌山上难得地极为晴朗。然而,越是晴朗的夜晚越是寒冷。

走了一天路的人们都非常困倦,纷纷钻进帐篷,拿出崭新的备用毯和羊毛毡子,将身体裹得紧紧的,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在这样的地方睡觉,是注定睡不安稳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内脏快要被冻成冰坨了,风像小刀子一样往身上扎,人们只得依偎在一起,相互用体温来取暖。马匹们也挤作一团,身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鼻孔向外断续地喷着白汽。

深夜,玄奘被刺骨的寒气冻醒,他感觉身上的毡袍冻得像一块铁皮,在他的身旁,三个弟子和几名手力横七竖八地躺着,盖着身体的毡毯上布满亮晶晶的霜雪,让他想起小时候,村民们将刚刚打上来的活鱼丢在雪地里的情形,那些被冻住的鱼就是这副模样吧?

凌厉的山风吹打得帐篷啪啪作响,而就在这响声中,他却突然听到软绵绵的脚步声。

是某个手力吗?玄奘想,但他很快便将这个想法否决了——这脚步声听起来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小心地把帐篷掀开一条缝,一股尖锐的冷风扑面而来,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往外看,那东西还在那儿,正好奇地朝帐篷处探头探脑。

就着白茫茫的雪光,玄奘看得清楚,那是一个低矮的像猫一样的动物,浑身布满好看的斑点。

是雪豹吧?他又将身子往外探了探,那东西立刻走开了,走得很从容,就像在散步一般。

玄奘默默地看着那个生灵顺着山坡往下走,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雪地上只留下几个猫一样的梅花足印……

风挟着雪尘扑到脸上,皮肤就像被刀子割开了一样。他赶紧把毡毯裹紧,身体缩成了一团。然而无论采用什么样的姿势,身体总是冰冷的,从内到外的冷,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抬头看,高原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苍茫和巨大的空旷感将人的心魄摄取。它让人知道,原来心灵终究是如此渺小,时光中,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罢了。

困意再度袭来,他缩回头,把帐篷掖紧,终于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帐篷被刮得哗啦啦地响,睡在里面的人却浑然不觉,仿佛都被冻住了……

冷。痛彻心脾地冷。

在万古不化的寒冰上僵卧了一夜,玄奘觉得自己也要成为雪山的一部分了。长这么大,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严寒。蒙眬中,依稀看到有一些人影,从他的身边快速通过。那是一些僧人,领头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他走得飞快,宽大的僧袍里鼓满了风雪……

“是法显大师吗?”他高声喊道。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想起这个名字的。

一个声音回答道:“是的,六十七岁的法显大师!”

他看到大师带着一群伙伴就在他的前方攀行,他想要追赶上去,却被砂石般的飞雪迷住了眼睛。

暴龙出现了,在朝他狞笑,这冷酷的笑容抽走了他身上仅有的热量,他的身体被冻住了,双腿成了两根冰柱——他真的成为雪山的一部分了!

这时,他看到法显大师朝他走了过来。他喘息着说:“大师,您继续走吧,不然,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法显老泪纵横,拼命摇晃着他的身躯,叫喊着:“慧景!慧景! 我们的心愿尚未实现,你怎么可以留在这里呢?快到了,前面就是天竺了啊!”

听了这话,他浑身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天上繁星似海,就在眼前。从星光中看,现在大概是四更天左右。

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脑浆子被冻住了吧?他自嘲地想。虽然觉得自己的头脑比平常迟钝了许多,想问题也慢了,但还是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劲儿。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了呢?

他依然裹着毡袍,以打坐的姿势坐在雪地上。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还有几个醒来的手力不停吸气的声音,他们搓着手,跺着脚,口中喃喃地叫着:

“好冷!好冷!”

“好大的风啊!帐篷都被刮走了!”

玄奘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

昨晚睡在帐篷里,不该看到星星的啊!原来帐篷被风刮走了,怪不得冷得就像掉进了冰窟里!

他想要起身,可是这个五蕴之身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他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起来。两只膝盖像结了冰,手脚也麻木得没了知觉,一点也动弹不得……

玄奘不禁暗暗心惊:难道,我真的要留在这雪山上了吗?

清晨的雪山奇寒无比,被冻醒的手力和士兵们缩着脖子,笼着手,嘴里喃喃自语,还有的趴在地上,用各自习惯的方式祈求神灵的护佑。

在他们脚下,还有几个小雪包,那是一些尚未醒来的手力,将身子缩在毡毯里睡得正熟。

不远处,索戈和赤朗两人正忙着点火烧水,他们的胡须上、眉毛上都结了一层冰花,嘴里喷出雪白的雾气,像云团一般向四周扩散。

欢信也起来了,缩着脖子在火旁烤火。

玄奘看着这些忙忙碌碌的手力,有心喊他们过来帮忙,可嘴巴就像被冻住了一样,竟然张不开,更出不了声。

其实弟子和手力早就想过来了,但又怕打扰了他的静修。毕竟在他们眼里,一个正处于禅定状态中的法师是令人敬畏的,不能随便打扰。

所幸过了一会儿,道诚便走了过来,见他睁着眼睛,忙说道:“师父,热汤已经烧好了,快起来喝一点吧,暖暖身子,也好有力气走路。”

“是啊,师父。”道通也凑了过来,“昨晚可真冷!走走路大概就暖和了。”

这小沙弥一边说,一边不停地跺着脚,以驱走寒冷。毡鞋上的那块冰坨居然还没有去掉。

玄奘没有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来。

两个弟子终于看出师父的异状,他们走上前,轻抚他的手脚,替他拂去肩上的雪尘……终于,他们抱住师父,高声喊叫了起来。

众人立即围拢过来,用毡毯将法师层层裹住。有人在呼叫,有人在哭泣,有人把他的手脚揣在怀里暖着,还有的人则干脆趴在雪地上祈祷。

一通手忙脚乱后,伊萨诺率先冷静下来,燃起了火堆,烧上姜汁水,先往法师嘴里喂了几口,又将他的手脚放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总算使他恢复了知觉。

“快……去看看其他人,还有没有像这样的……”玄奘吃力地说道。

于是,人们四散开来,去扒地上的那些小雪包。道通扒开覆盖在道缘身上的雪,一面喊着“三师兄”,一面费力地把他扶了起来。

“天亮了吗?”道缘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想要伸手去揉眼睛,却又好像找不到自己手在哪里了似的。

“我的手,我的手不能动了!”他恐惧地叫了起来。

“别叫,当心招来暴龙。”道诚走过来,低声道,“手动不了,用热水泡泡就好了。”

索戈叫醒了帕拉木昆,这大汉火力极壮,身上穿得并不厚,却热气腾腾,嘴里不停地嘟囔着还没睡够。

躺在雪堆里的手力和士兵们也都被一一推醒,果然有被冻僵的,大部分只是手脚被冻住,少数几个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人们忙着替他们揉搓,帮助他们恢复知觉。

两条狗跑前跑后,不停地哼哼着,扒开一个个雪堆,露出冻得硬邦邦的马尸。有一匹马是站着的,四条腿深深地埋在雪里,冰雕雪塑一般,仿佛还听得见它临死前的长啸……

“法师!这个人好像死了!”哈伦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进入马队未久,又不怎么跟人交往,因此人还认不全。

玄奘大吃一惊,忙奔过去看,只见那手力僵卧在地上,浑身坚硬如铁。再一探口鼻,早已没了气息。

与此同时,旁边有个龟兹士兵在叫:“这儿也死了一个!还冻死了好几匹马!”

营地里一片忙乱,隐隐可以听到抽泣之声。

恐惧伤感之余,大家一起动手,将死去的两名伙伴和几匹马埋葬在雪中。玄奘合掌诵经,为他们超度。

哈伦多跟身边一个人小声说着话:“帐篷都被刮走了,还怎么走路?要不,我下山去,再买几顶?”

“你想得倒挺好。”那手力不屑地瞥他一眼,“下了山,你还打算再上来吗?”

这时,赤朗走过来,笑着问道:“我说哈伦多,你是不是不想走了?”

“谁说的?”哈伦多瞪圆了眼睛,有些气愤,“你别血口喷人啊,我这也是为大伙儿着想。没有了帐篷,在这雪山上怎么过夜啊?”

“就算你再买了帐篷回来,到了晚上还是会被山风吹走的。”帕拉木昆瓮声瓮气地说道。

“也是。”哈伦多垂下头,嘟哝着说道,“暴龙住的地方,哪能让咱痛痛快快地过去呢?”

一篇经文念完,玄奘依旧坐着不动,索戈在一旁递上了热汤:“法师别难过了,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玄奘一言不发,流下泪来,手力们情绪低落地围在他的身边。

不管遇到什么麻烦,路,总归还是要走的。玄奘终于擦去眼泪,从索戈手里接过了瓦钵。

几口热汤下肚,总算把冰冻的脏腑给融开了。

他站起身,望着远处山峦间那一尘不染的白色,声音冰冷而又平静地说道:

“我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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