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气候更加恶劣,狂风掀起雪浪,像一头发怒的银狮,在凌山的谷壑间奔腾吼叫,只搅得群山寒彻,白茫茫一片雪烟。
越往上走,寒气越重。很快,人们身上刚刚聚起的一点热气就被严寒迅速夺走。大家把能穿的东西全都披挂在身上,一件件地增加又一件件地湿透,僵硬臃肿的身体越来越沉重……
走着走着,玄奘突然感觉到有一支锥子狠狠插入了他的脑壳。突如其来的巨痛让他的脚步顿时踉跄了起来。
“师父,你怎么了?”走在他身后的道诚看出了他的异样,关切地询问。
“没什么,脚下打滑……”玄奘虚弱地回答,心里却暗暗吃惊。
难道是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又或许是天气太冷感染了风寒?那三个往回走的手力便是因为头痛而不能前行,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能不能平安回到龟兹?
玄奘胡乱地想着,头越来越痛,撕裂般的痛楚伴随着难以忍受的胸闷、恶心,让他不知所措……这是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他忍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又往前走了几步,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艰难,像是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无法挣脱。头痛得快要炸裂了,心跳也越来越缓,越来越无力……
其他人也不比他强到哪里去,每个人都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身体的外露部分,在经过短暂的烧灼般的疼痛后,随即便失去了知觉。接着,他们的肌肉逐渐僵直,神经也开始变得迟钝,只剩下冰冷的血液还在艰涩地流动。
走着走着,忽听“砰”的一声,在寂静的雪山中,这样的声音明显有些大了,震得旁边山石上的雪块直往下掉。
所有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一匹马不行了,重重地倒在地上,扬起漫天的雪尘。
牵马的手力沮丧地看了看马,它的蹄子已经裂开,背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眼睛也被细雪迷住,显然不能再走了。
人们小心地绕开马尸,继续前行。
在这无尽的行走之中,玄奘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四肢百骸均已消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大脑,浮于冰血之中。可是这苍白的大脑已经不会思考,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也弄不懂为什么还要不停地向前挪动……
阴霾的天空渐渐变暗,头顶又露出了几点寒星。
“今晚……就在这儿……休息吧……”走到一处背风的地方,玄奘终于吃力地下了命令。
话未说完,他便扶着马,疲惫地坐了下来,只觉得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
手力与士兵们也喘着粗气,东倒西歪地坐了一地。
“师父,你怎么样了?”道诚坐在他的身边,看着师父苍白的面容,有些担忧地问。
“法师,是不是不舒服?”索戈也走了过来。
“没有。”玄奘勉强冲他们笑笑,“就是有点累……”
篝火再次升了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雪在一点一点地融化。人们围坐在火堆的周围,将身上那些湿透又冻硬的毡衣、毡鞋,以及呈板结状的羊毛毯,一起架在火上烘烤。
火焰照亮了天空和雪地,黑色的阴影在火光交界处跳跃、融合,如同无数疯狂舞蹈的幽灵。
道诚为师父端来热茶,玄奘轻轻道了声谢,将并不太热的瓦钵捧在手里暖着,目光沉重地望向四周。
在他的周围,全是低低的呻吟声。这是很正常的,火给人们带来了温暖,而身上的冻伤在最初的麻木缓解之后,紧接着便是刻骨铭心的疼痛,这疼痛此刻也在折磨着他,他已经快要经受不住了,有一种想要大声喊出来的冲动。
刚开始,这些西域汉子还在咬紧牙关隐忍着,可是不知是谁率先哼出了声,于是大多数人也就无所顾忌了——呻吟也是富有传染性的。
这此起彼落的呻吟声令玄奘的心都要碎了,比自身的疼痛还要让他难以忍受。毕竟,是他把他们带到雪山之上的,而他却没有办法保护他们不受伤害!
呻吟并不能令疼痛缓解,哈伦多再也忍耐不住,率先喊叫起来,营地中立刻惨叫连连,听得人心都跟着颤抖。
玄奘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一滴晶莹的泪水从他脸上垂下,嗒的一声,化作一粒冰晶,落在他面前的瓦钵里。
索戈霍地站起身来,低声怒喝道:“你们是娘们吗?都给我闭上嘴!”
这句声音不高的话居然起了作用,手力们果真闭上了嘴。西域汉子最要面子,谁也不肯示弱,人们咬住牙,将身上被雪打湿又被冻成铁板的毡毯裹紧,便躺在马匹的身下,闭上眼睛,希望能尽快入睡,以摆脱这难以忍受的痛苦……
今晚没有帐篷,他们只能在雪地上睡觉。虽然每个人都用尽可能多的衣物将自己裹得像个蚕蛹,但是依然觉得,死神就像一只巨大的兀鹰,在白雪皑皑的雪山上,死死地盯着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伸出利爪,向他们扑来!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人几乎是彻夜不能入眠的,除非极度的困乏超过了寒冷,才有可能昏睡片刻,一待大脑稍事休息,恢复了最基本的知觉,便又立刻冻醒了。
玄奘就是这样,极度的寒冷和越来越严重的头痛疯狂折磨着他,他感到脑浆子似乎要和脑壳分离开来,即使勉强睡了一小会儿,很快便又醒了。
既然睡不着,他索性穿上毡靴,将袍子裹在身上,吹了吹昨晚篝火的余烬,点起一小团火焰,再添上几块小块的牛粪饼。
火旺了,玄奘将铜壶悬在架子上,往里面加了一些茶末。他想,只要有口热茶喝,大家就有力气走路了。
雪还在簌簌地下着,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看到马匹分成几堆拥挤在一起,闭着眼睛睡得正熟;沙弥、手力和士兵们则裹着几层毡衣,相互依靠着卧在马的身下,不停下落的雪花将他们埋成了一个个小雪包……
玄奘轻轻默念了一句:“观自在菩萨……”他想用《心经》来为这些睡在冰雪中的伙伴们祈福,希望他们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活下去。可是刚刚念了开头几句,他就惊恐地发现:后面的经文他忘了!
那伴随他一路,帮助他战胜了无数困难和孤独的梵文《心经》,现在居然想不起来了!玄奘一时惊恐万分,绝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将他的心灵淹没!
他原本以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沙漠和沼泽更可怕的地方了,然而现在,在这充满未知的茫茫雪山上,他再一次感到了无力。
“菩萨。”他喃喃地问道,“是玄奘的业障太深重了吗?”
头真痛啊!痛得不可理喻。玄奘大口喘着气,不知怎样才好。他想起几个月前,在阿提拉的营地里,他被吊在树上,周围是一片很不友好的狞笑声,马鞭像一条毒蛇,紧紧缠绕在他的身上,一寸寸地撕咬着他的肌肤……那是一场噩梦般的经历,可即使是那样,他还能在心中默念《心经》,直到昏死过去……
现在,他宁愿再被那毒蛇般的马鞭纠缠一次,因为那条毒蛇现在好像钻进了他的脑袋里,正在拼命吸食着他的脑浆……
那《心经》是怎么念的来着?“度一切苦厄……”
是的,度一切苦厄,后面是什么?……
他不甘心,使劲地回忆着,《心经》是很短的,只有二百多个字,又是他亲手翻译的,应该能够回想起来……
可是不行,越是回忆,脑子里的那条毒蛇就咬得越欢,脑浆好像已经被吸干了,它又在咬颅骨……
求求你,快点出来吧!他在心里喊道:我宁愿再被你缠在身上,被你咬得血肉模糊,请不要再待在我的脑子里了,就让我完整地诵上一遍《心经》吧……
那条毒蛇没有出来,他仿佛听到它吐芯子的咝咝声,仿佛是在嘲笑他。天还黑着,眼前却呈现出一片炫目的白光,太刺眼了,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师父!师父!”
阵阵呼唤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虽不响亮却很急切。玄奘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躺在道诚怀里,旁边是向导伊萨诺、御史欢信以及道缘道通两个小沙弥,对面的索戈正用木匙给他喂着热水,手力和士兵们团团围坐在他的身边,人人眼中都露出关切的目光。
“你们……这是怎么了?”他奇怪地问。
听他说话,道通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师父,你总算醒了,弟子还以为,你再也醒不了了呢!”
玄奘有点明白了,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傻孩子……师父只是太累了,多睡了一会儿,怎么会醒不了呢?”
头痛得厉害,他恨不能再次昏睡过去,看看四周,仍是一片黛蓝色,远处冰峰的云层中隐隐闪烁着一颗星。看来,雪已经停了。
他伸手朝那颗星指了指,虚弱地说道:“你们看,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吧……”
“法师!”伊萨诺忙摇了摇他,“天越来越冷了,我们还是早些出发吧。”
“出发……”他喃喃自语,“人……都起来了吗?”
“能起来的都起来了。”道诚小声回答。
见师父怔怔地看着自己,他只得解释道:“我们已经清点过了,夜里冻死了一个士兵和两匹马,都已经埋葬了……”
玄奘闭上了眼睛,他的头脑已经麻木,几乎忘记了悲伤和痛苦,只留下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挣扎着起身,望着那座新垒起的雪坟出了一会儿神,便闭目合掌,低声诵起了《往生咒》。
我忘记了《心经》,居然还能记得《往生咒》,是因为这个咒语我用得更多吗?也好,总算还有一个记得起来的咒语,可以用来为死者超度。
神秘的梵唱回荡在雪山之中,周围传来低低的令人压抑的抽泣声。
短暂的哭声结束后,人马便又行动起来,远远绕过留在雪地上的坟茔,开始在微露的晨光中缓缓移动。
恍惚的感觉,虚浮的脚步,玄奘觉得自己真的进入了天界。唯一不同的是,想象中的神仙都是逍遥自在的,绝不是像他这样承受着头痛欲裂的痛苦。
看来神仙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苦笑着想,那些高居于九霄之上的众仙家一定更冷,更加喘不过气来吧?
孤星很快隐去,太阳露了出来,人们的身上渐渐有了暖意,很多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要是天天都能有这大太阳就好了。”道缘望着天空,向往地说道。
哈伦多却砸了砸自己的膝盖,面色凝重地发出了警报:“唉,我这膝盖一疼,暴风雪就要来了!”
赤朗惊讶地看着他:“不会吧,哈伦多?你不是说你的年纪还不大吗,怎么有这毛病?”
“早年在大风雪天过冰河,落下了这个病根儿。”哈伦多蹒跚着说道。
刚过正午,暴风雪果然如期而至,原本明亮的空间突然变暗,刺骨的寒风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飞旋,遮蔽了天上的星月,涂抹了大地的轮廓,天地间霎时变得一片迷茫。
“法师,快趴下!”伊萨诺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玄奘立即蹲下身去,同大张着嘴的马一起卧在冰上。在狂风的压迫下,马匹已经无法发出哀鸣。
这时他才欣慰地看到,刚才喊话的伊萨诺就在自己身边,其他人也大都置身于马群的中央,相互挤靠在一起避风取暖,有的干脆和马匹叠在了一起。
酷寒就像实有之物,紧紧包裹着这些温热的身体。漫天的风雪带着惊天动地的气势扑面而来,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伊萨诺也是第一次遭遇这样暴戾的风雪,令他有些始料不及。他只能同众人一起低着头,不停地诵念经文。一时间,气氛肃杀得近乎凝固……
当风声停止时,已是第三天的凌晨。
黎明将黑漆漆的天空染成一片银白色,映着那临时形成的奇特的大雪包。人们从厚厚的积雪下陆续钻出,无声地巡视着外围被冻僵了的马群。
雪山上升起了缕缕炊烟,经过这段时间的艰难跋涉,人们对于饥饿、疲惫、风雪和死亡,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幸运的是,经过两个夜晚的减员,活下来的人身体都还不错,又因躲避及时,这场看似凶猛的暴风雪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简单地填饱肚子,远远绕开死马的尸体,人们又平静地上路了。
现在,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冰河,而在冰河的右面,是堆着厚厚积雪的山脊。
“从山脊上走吧。”哈伦多提出了意见,“近一些,也快一些。”
然而索戈不同意,他说:“怎么可能快呢?山的两侧都是峭壁,你得沿着岩壁顶层的边缘走,稍不留神就会被强风卷下山去。”
哈伦多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再作声。
“那么,中间的那块怎么样?”道通伸手一指,“虽然雪厚一些,但至少不用担心会摔下来,也不滑。”
道诚摇头道:“不滑是不滑,就是太深了,一不小心就会陷到雪洞里去。”
“那我们该怎么走?”道通问道,“总不能从冰河上过吧?滑溜溜的,那上面还有好多裂缝啊。”
“恐怕我们还就得从冰河上过。”伊萨诺冷冷地说道,“虽然有裂缝,但那是可以用眼睛看到的,小心避开就是了。跟你们前面所说的那两条路相比,走冰河是危险最少的了。法师,你说呢?”
玄奘已经在看他们说的那三条线路,冰裂缝倒没有什么,只是在冰河前面似乎有一条天然的冰栈道,置于悬崖峭壁之上,看上去危险至极,这使得他有些犹豫。
伊萨诺明白他的想法,解释道:“法师,前面那条冰道确实很凶险,但却是非走不可的。就算是从山脊处或者山谷里面走,也得过那条冰道,而且更难更险。”
这话倒是不错,何况人家作为向导,自有人家的道理。
玄奘终于点了点头:“就依你的说法,从冰河上过吧。”
好在这时的风雪已经减弱了许多,众人又检查了一下连接用的长索,然后便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溯溪而上。
沿冰河的边缘走过一座壁立的石崖,道路越来越陡峭,山势越来越险恶,寒意也越来越浓。脚下的冰河看上去平坦开阔,却是坚滑难行。风将雪花吹到了两边,使得冰面上呈现出一片幽蓝色的光泽。马匹走在上面,蹄子不时地打滑。而一旦有人摔倒,又不能及时起来,很快便会成为冻在冰面上的影子,再也爬不起来。
道通鞋子上的冰坨被敲掉了,走路明显轻松了许多。他心情愉快地张开双臂,时不时地在冰面上滑上那么一小段,直到师父将他拽住。
看着这个少年弟子自得其乐的样子,玄奘心里也是一阵轻松。
然而就在此时,前方的冰面突然裂开,道通一脚踏空,“啊”的一声,直直地坠落下去。
玄奘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绑在身上的绳索猛然绷紧,巨大的力量将他拉倒在地,拖拽到了裂缝的边缘。
好在绳索的另一端连接着马匹,龟兹龙马神骏异常,反应迅捷,希溜溜一声长嘶,人立起来,两只后蹄向前滑动了一小段距离后,便死死地钉在了冰面上。
道诚也迅速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拽住绳索,将师父和师弟拉住。
道通吓得哇哇直叫,两条腿乱踢乱蹬,拼命地想要找到一个借力的地方。可是他现在吊在半空中,四周都是光溜溜的冰壁,脚下是无底的深渊,哪里用得上力气?
玄奘出了一身的冷汗,浑身肌肉紧绷,双手牢牢地扒住裂缝,冲弟子喊道:“道通别怕,不要乱动!师父拉住你了!”
惊魂甫定的道通总算停止了挣扎,玄奘腾出一只手,向下抓住绳索,想要将弟子提上来。
可是这种情况下根本就用不上力,他刚往上一提,身下的冰便应声而裂,连他自己也滑下了冰洞……
“法师别动!”索戈大叫一声,帕拉木昆已经扑了上来,一把抱住玄奘的腰腿,生生止住了下坠之力。索戈也冲过来抱住帕拉木昆,赤朗则抱住了索戈,一时间,冰裂缝前竟连接了一串人……
伊萨诺注意到那根绳索已经非常脆弱,赶紧上前,在玄奘的腰上又加了一条绳索,连接到数匹马的身上,指挥着手力和士兵们牵马后拉,连拖带拽,终于将这师徒二人拉了上来!
脱险后的玄奘只觉得浑身软弱无力,衣衫被汗水层层浸透,寒风一吹,立刻变得像铁一样,冷硬刺骨。
道通则看上去有些发呆,估计是惊吓过度的原因。道缘抱着小师弟,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很多人身上都出了汗,伊萨诺将马匹集中起来挡风,要求大家换了衣服再走。他甚至在山崖边又点燃了一堆篝火,将湿冷的衣服烤干。
玄奘身上有几处擦伤,他对替他检视伤口的伊萨诺致谢道:“多亏你们舍身相助,玄奘感激不尽。”
伊萨诺道:“法师别这么说。大家都是佛门弟子,法师的弘愿也是我们的弘愿。既然到了这里,拼死也要保全您。”
玄奘心里感动不已,有这样的忠勇之士相助,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烧的东西还够吗?”看着面前跳动的篝火,他小声问道。
“大概,还够吧。”伊萨诺低声道,“不够再说……”
走过冰河,前面便是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冰栈道了,这条不知是哪路神仙修成的冰道只有一尺多宽,从下往上看,就像一段虚架于深渊之上的白线,又像冰峰腰际的一道划痕,一直延伸至地势平缓的北坡。
站在栈道的起点,玄奘只觉得一阵晕眩,眼前是更为空旷的山谷,洁白又静谧,谷底堆满了千奇百怪的冰乳石。不远处的空中挂着一轮白日,向雪山洒着白亮亮的光线,却没有一丝温暖的感觉。这里所有的东西——冰、雪、晶体与颗粒,都在吸纳着太阳的光辉。
马匹们喷着白雾,四蹄不安地踢踏着,无论怎么拉拽都不肯向前。富有经验的伊萨诺从行囊中取出一块厚毡布,撕成几条,将其中一条蒙住了自己坐骑的眼睛,另外几条递给玄奘,然后,很轻松地将马牵上了冰道。
玄奘立即将毡条分发给众人,将所有的马匹都蒙上了眼睛,自己牵了坐骑,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道。
道诚则紧紧跟随在师父身后。
道缘呆呆地站立在崖边,一脸惊恐地看着师父、师兄、伊萨诺,以及他们的马匹,他看到他们的身体紧紧贴着崖壁,一点一点地朝前移动,冰道边缘的积雪因震动而脱落,一团团地坠下深渊,令他心惊胆战。
道通跟在大师兄身后,战战兢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而道缘鼓了几次勇气,却始终迈不开步,他身后的哈伦布不耐烦了,上前道:“小师父若是不走,我先走了。”
说罢牵马上了冰道。
到此地步,道缘也不得不跟着上前,他的身后是赤朗,再往后是欢信,士兵们跟在欢信后面,接下来便是帕拉木昆、阿合和另外几名手力,安归和索戈则在队伍的尾端殿后。
道通的身体紧紧靠着崖壁,眼睛偶尔瞥见旁边的悬崖,饶是他胆量不小,双腿还是忍不住发起抖来。
“小师父走快点!”身后的哈伦布小声催促道。
道通低低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道诚回头,低声呵斥道,“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若不敢走,就自己退回去。”
“道诚,”玄奘回过头来,温言道:“道缘道通都还是孩子,你要容谅他们。”
“师父,我敢走。”道通哭兮兮地说道,“就是有点冷……”
“嘿,小师父,你怎么不走了?”后面传来赤朗的声音。
“我在走呢。”道通边说边回头,却见师兄道缘伏在冰面上,浑身哆嗦,怎么也不肯再往前挪动半步了。后面的人被他挡住,队伍被分割成了前后两截。
想想也是,这样的路连道通都怕,更不要说一向胆小的道缘了。
“怎么回事?”后面的手力见走不动了,纷纷向前探头,不耐烦地问道。
“我怕……”伏在冰道上的道缘可怜巴巴地乞求道,“求求你们,给我也蒙上眼睛吧……”
赤朗叹息着摇头:“你是人,又不是马。蒙上眼睛,谁敢拉着你走?”
“我怕……”道缘还是这句话。
“道缘起来。”玄奘此时头痛欲裂,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能勉强安抚他道,“不要怕,再往前走几步就没事了。你把眼睛闭上,拉着前面的马尾巴走。听到了吗?”
然而,此时的道缘已经吓得腿脚发软,哪里起得来?他轻声抽泣着,眼泪冻在脸上,拼命克制着想要放声大哭的欲望。
突然,崖顶上一块巨大的冰块坠落下来,队伍后面的一匹马被拦腰击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便扯着它的主人,从冰道上直跌下去!马鞍上的行李包被卷到了空中,十余件衣物在风雪中散开,像风筝一般摇摇摆摆地滑向弥漫着雪雾的深渊……
见此情形,道缘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霎时间,狂风灌满了栈道,尖锐的风声淹没了小沙弥恐惧的哭声,飞雪和冰粒弥漫在人们周围,使他们睁不开眼睛,更看不见彼此。人们的双手死死地抠紧崖缝,心中默默地祷告。
好在这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走在最前面的伊萨诺见天色渐晚,队伍却越拉越长,不禁焦虑万分,回身说道:“法师,天快黑了,咱们必须走快点了。”
玄奘点点头,后面的人也都闭紧了嘴巴,低头赶路。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抓紧时间通过这条冰道,否则很可能全部死在这里。
见道缘依然伏在冰道上,一动不动,赤朗无可奈何地对他说:“小师父,快起来走吧,法师不是说了,让你把眼睛闭起来,拉着前面的马尾巴走吗?”
道缘还是不动,也不说话。
赤朗又道:“法师他们可是越走越远了,你若再不起来,咱们今晚就只能在这冰栈道上过夜了。”
还是没有回音,就连哭泣的声音都没有了。
赤朗勉强蹲下身,想将这个胆小的沙弥拉起来,谁知竟然拉不动。他心中一凛,这才发觉,那个蜷成一团的躯体已经像石头般冰冷僵硬,与冰道粘在了一起。
赤朗站起身,往前看了一眼,心里暗暗犹豫着,要不要跟法师说一声。
恰于此时,玄奘在一个转弯处回头问了句:“道缘跟上了吗?”
赤朗迟疑了一下,尚未想好该如何回答,跟在他身后的欢信已经抢先答道:“跟上来了。”
一面说,一面平静地对赤朗点头道:“跨过去吧。”
于是,被断在后面的人马小心翼翼地跨过这道障碍,取经队伍重新在崖壁上连成了一线……
当队伍终于走过这条冰栈道时,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人们默默地拍掉身上的积雪,小心地去除耳朵、口、鼻、眼角和颈窝处的雪尘与冰粒,又继续前行了。
玄奘回过头,目光从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中扫过——连他自己在内,还剩二十四个人。
道缘不在队伍之中。玄奘不用问,也猜得到是怎么一回事。想到这孩子死的时候,自己竟未能在他身边,为他诵上一卷经文,一颗心便不由得绞痛起来。
虽然过了可怕的冰栈道,恐怖的感觉却仍没有消除,相反,还在一点一点地增加——漫长的冰河,滑动的冰川,高陡的崖坡……所有这一切重复而生。这座看起来既美丽又高贵的雪山,直到这一刻才真正让他们感到了敬畏,很多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唉,我真是中了邪了……”阿合的思乡之意又泛滥起来,边走边喃喃自语,“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为什么要离开我的葡萄园,离开我的羊群和马群,来爬这无聊的雪山?”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赤朗冷冷地说道,“当初可是你自己要来的,又没有谁逼你。”
“我知道没有用。可就算当初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是为了钱,受雇于别人。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非要过这个鬼山?”
“这也是你自己愿意的。”赤朗的语气依然冰冷,没有一丝温度,“法师说过,不愿过雪山的可以回高昌。有五个人回去了,你那么想家,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回去?”
阿合一时语塞,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要跟来,或许,只是出于一时的自尊?
“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阿合低着头,闷闷地说道,“我们这样不顾性命地走,佛陀究竟能给予我们什么?”
“你当然不明白。”赤朗道,“你若是能想明白,你就是法师了。”
哈伦多再也忍耐不住,走到玄奘身边,小声说道:“法师,咱们返回吧。”
“哈伦多,你在说什么?”索戈怒视着他。
“对不起,主人。”哈伦多低下了头,声音微微地发抖,“我……我只是觉得,这山上的暴龙不是人力能够抗拒的。暴龙不喜欢这世间的生命,任何生命在它眼中都是邪恶的。所以,它才会使用一切手段把闯入它领地的生命消灭。”
“所以这鬼山,才总也走不完啊。”阿合抬起头,接口道。
“你们,都走吧……”玄奘没有回头,艰难地说道。
“法师!”索戈叫了一声。
玄奘轻轻摆了摆手:“走吧,过冰栈道的时候小心一点……”
赤朗嘲弄地看了阿合一眼:“好了,现在你可以回转了,我们也乐得耳根清静些,不用成天听你念叨什么‘高昌’‘高昌’的了。”
阿合看看哈伦多,又看看其他手力,可惜,谁也没有勇气回转。
于是大家不再多说什么,低着头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