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国王已带着他的卫队,浩浩荡荡地赶来观礼。他先依佛制上殿拜佛散花,然后便在戒坛的一边坐了下来。
围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人们肃立着,等候法师的到来。
随着几声钟响,玄奘出现在众人面前。民众在那条通往戒坛的小径上撒满鲜花,看着远来的法师赤足从这些浸着朝露的鲜花上缓缓通过,一步一步地踏上戒坛。
道诚手托漆盘站立在师父身旁,漆盘里是一把崭新的剃刀,协助师父度僧传戒。
求度者依次走上戒坛,玄奘从漆盘上拿起剃刀,替他们一一除去三千烦恼丝。他的动作熟练而又庄严,他的目光高贵而又疏离,每个人的内心都不由自主地生发出无限的温暖和慈悲。
人们屏息静气,偌大的会场一时间鸦雀无声。秋日温暖的阳光洒在法师的肩上,使他看上去仿佛包裹在一层金色的佛光之中。
终于,所有的求度者都完成了剃度仪式,玄奘重新坐上了狮子座,向这些新戒沙弥们做出开示。
“自今日起,你们便是飒秣建国劫布迦那寺的常住僧人。飒秣建国近年来佛法凋零,你们要以戒为师,精进修行,帮助人们重建信心。须知人身难得,六道苦轮回。智慧学佛,是唯一的解脱之道。”
“弟子谨遵师命。”沙弥们一起向法师顶礼道。
这时,一个新戒沙弥突然开口问道:“师父,佛法到底应该如何去学?我如何才可以做到一心不乱,战胜火神和死屋呢?”
玄奘道:“这个问题佛陀早就在经典中为我们指出来了。所谓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是名‘三无漏学’。学习佛法很简单,就是‘戒、定、慧’这三个字,有了戒律就会生出禅定,有了禅定就能产生智慧。”
“但是,总得有个方式吧?”这沙弥道,“师父觉得,弟子们是念佛比较好,还是持咒、坐禅更容易达到修行的目的?若是坐禅的话,需要坐多久?”
玄奘默默注视着这个年轻人,缓缓问道:“你既问我修行的问题,那么我来问你,可知道何为修行?”
沙弥皱了皱眉,道:“佛家的修行,难道不是念佛、持咒、坐禅之类的吗?”
玄奘缓缓摇头,又问道:“你要到一个地方去,是首先考虑骑马、坐车、步行这些方式呢,还是首先弄清楚行进的方向?”
“呃,应该是方向吧。”沙弥说道。
“这就是了。”玄奘道,“你前面所说的那些,都只是修行的具体方法,不是修行的原则。什么是修行?修于行止,乃为修行。修行的原则是‘以戒为师’。至于具体的方法和细节,日后自有道诚师父引领你们。事实上,方法本身只是应机,并无优劣之分。你只要把握住‘修于行止,以戒为师’这一条,总有一天可以成就;而如果你忘记了这一条,只关注那些细枝末节,就如同忽略了你要行进的方向,很难真正到达目的地。”
看到这沙弥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玄奘深知有些事情勉强不得。但毕竟是自己亲手剃度的弟子,总要尽到责任。于是继续解释道:“修行是一条路,通往我们内心最深远的地方。在这条路的尽头,我们可以获得一种智慧,从而了解到宇宙和生命的真谛,最终使生命达到一个真实的喜悦的圆满的状态。我们修行人首先要做的是找到这条路,找到一个方向,并确保不会偏离。至于你用什么方式修行,那只是选择骑马还是乘车的分别,是纯粹的个人因缘。只要不偏离方向,哪怕你一步一步地走,走得再慢,也总有到的一天。事实上,你不可能一天到晚地去念佛、持咒,也不大可能整天都在闭关打坐。而‘摄心为戒’是要你先知道什么事情不能做,把自己的身心调整到一个正常的状态,远离一切恶业。这是我们学佛的基础和基石。没有了这一条,你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有所成就。”
说到这里,他庄严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的新戒沙弥:“玄奘在这里要告诉大家的是,学佛的第一步不是要去琢磨着怎样得定,怎样得到神通感应,然后去战胜什么火神。因为无论是福报、神通还是智慧,无不是由戒而生。如果身、口、意的恶业不断,想要一心不乱,无异于缘木求鱼。
“因戒生定,因定发慧。佛陀将这个原则称为三无漏学,也就是没有缺憾的、圆满的佛法。一切诸佛无不是通过‘戒、定、慧’这个阶梯而成就的。佛陀是大医王,以持戒治贪欲、以禅定治散乱、以智慧治愚痴,可见‘戒、定、慧’是佛陀开给我们一切众生的良药。身为佛陀弟子,我们不要总想着去走捷径,总想着鱼与熊掌可以兼得,总想着自己是如何与众不同。应该踏踏实实按照佛陀指出的这个原则来修行。唯有如此,我们才会得到真实的佛法利益,获得安乐受用。”
听了这话,众沙弥弟子合掌礼拜:“谨依师命。”
这天晚上,玄奘带着道诚道通在大殿上礼佛。巨大的佛像俯视着师徒三人,点点烛火摇动着,为他们的裟衣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光。
“师父已经跟国王道别,明日就要走了。”玄奘转过身,看着两个弟子道,“我把赤金马留给你们。往后,这里的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了。”
道通轻轻抽泣起来,道诚心中也有伤离之意,却可以勉强克制,请求道:“师父,弟子今夜想陪师父在佛前打坐一宿,以结殊胜法缘。”
“我们已经有莫大的法缘了。”玄奘的脸上带着温暖的光泽,微笑道,“不过你已受了大戒,练练定力也好。你就坐在那里吧。”
他指了指佛前的一个蒲团。
“是,师父。”道诚忙在蒲团上结迦坐好。道通也走过去,坐在师兄旁边。
其实,这几个沙弥自剃度以来就曾跟师父练过“不倒单”。特别是道诚,自幼习武,坐上几个时辰原本不成问题。只是这练功打坐与佛家的坐禅毕竟是两回事,除非白天已经睡过,否则夜里坐上一阵就会觉得困倦不堪。
玄奘从不勉强弟子,只是告诉他们:“躺着睡与坐着睡,其实并无不同。佛家禅定原本就可以坐着进入、躺着进入,以及行走着进入。对于修行者来说,这些究竟只是外相。你们想坐便坐,困了就睡,这也是一种修行。”
于是,几个小沙弥试了几次便都知难而退,只有道诚还时不时地陪师父打坐,一直坐到起了昏沉,倒头睡下。而师父却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天亮。有许多次,道诚半夜醒来,见师父依然端坐于蒲团,鼻息如游丝一般,似有似无……
不过这段日子似乎有些不同。学了比丘戒后,道诚自觉自己的修为也提升了许多。以前师父讲经时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竟然豁然开朗,很多事情也不再过于执着。比如师父明天就要走了,今后是否还有机会相见,实在是不得而知。要说难过是肯定的,但和从前比起来,或者和师弟道通比起来,他已经看得很开,知道一切随缘了。
这样不知坐了多久,隐隐感到旁边有了一点儿动静。他睁开眼睛,却见夜色正沉,大殿上烛光摇曳,巨大的石佛像悲悯地看着自己,似乎在责备自己心念不空。
再看旁边,师弟道通躺在一块旧毡毯上睡得正熟,身上盖着师父的裟衣。而师父则坐在道通身旁,就着殿上的烛火专注地看书。
想到师徒一场,如此温暖清净的日子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了,道诚心中不由得涌起一丝伤感。
不知是不是师徒之间有什么感应,玄奘恰于此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打坐可不光是身体端坐在那里不动,最重要的是心不散于外境,这才是真正的坐。”
道诚脸一红:“弟子愚鲁,心神失守,让师父操心了。”
“无妨。”玄奘宽和地说道,“身为凡夫,我们的心无时无刻不处于烦恼的浮躁状态中,导致看不清自己的本质。只有保持平静、透明、清澈的本性状态,才能真正认清自己。而唯一能让我们进入清净舒畅、透明的本性状态的方法,就是禅定。”
道诚合掌拜谢,随即收摄心神,继续禅坐。
渐渐地,那些天马行空般的念头变得平淡起来,直至如云雾般消散无踪,心底升腾起一片舒适的光明……
清晨,早课结束,玄奘笑着对道诚说:“你看上去精神不错。”
“弟子觉得神清气爽。”道诚合掌道,“一夜没有倒单,这在弟子还是头一回。原本以为定然会困倦,谁知不仅不倦,反而比以往还要精神些。”
玄奘欣慰地点头,口颂一偈道:“若人静坐一须臾,胜造沙河七宝塔。宝塔毕竟化为尘,一念静心成正觉。”
听了这首偈颂,道诚不禁欢喜道:“真的吗,师父?仅靠坐禅也可以成正觉?”
“久坐必有禅。”玄奘对弟子道,“《楞伽经》有云,今世后世,尽十方诸佛,若有一人不因坐禅而成佛者,无有是处。如今看来,你已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禅修方法[20] ,为师也可以放心离去了。”
听了这话,道诚才意识到师父真的要走了,心中越发感到恋恋不舍:“师父走后,弟子在修行中若遇阻滞,那时苦无名师指引,如何是好呢?”
玄奘摇头道:“道诚,你不用担心没有名师。在我们修行的道路上,往往不是徒弟找师父,而是师父找徒弟。只要你认真修行,机缘成熟了,名师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
道通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呆呆地听着师父跟师兄说话。玄奘轻抚他的头说:“我们今生能够进入佛门,学习佛法,那一定是百千万劫难遭遇的机缘,当怀感恩之心。而报恩之道,莫过于修行与弘法。《未曾有因缘经》中说:唯有一事,能报佛恩。何谓为一?常以慈心,以其所解,一切善法,展转开化。乃至一人,令其信心成就智慧,展转教化,无有穷尽。所以,道诚啊,用你的智慧去宣扬佛法吧,哪怕你只能教化一人,你也报了佛恩了。”
“多谢师父开示,弟子明白了。”两个弟子合掌答道。
告别了两个弟子,玄奘同摩咄达官和阿克多、拉卡纳等一众突厥护卫离开了飒秣建国。
秋天的高原是极美的,天高云淡,满目皆是金红相间的丛林和牧场。一行人向西南方向行了三百余里,到达屈霜尼迦国。这里地肥水美,民风淳朴,佛法昌隆,路旁红褐色的山体间随处可见巨大的佛窟。
再走数日,到达笯赤建国[22] 。这是一个由一百多个城镇组成的松散的国家,分布在大葱岭地区。每个城镇都有各自的城主,可自行决定各自活动和与外界的往来,谁也不用听从其他城镇的号令。各城虽有明确的界线和分野,但是总称仍然叫作笯赤建国。
“瞧这里的葡萄,多好看,就像珍珠一般!”摩咄骑在马上,顺手拨开那挂满串串果实的葡萄藤,不住口地赞叹道。
“再过几日,这些葡萄就该成熟了。”在他身后的阿克多说。
“这里很像高昌。”遍地的葡萄园使玄奘想起火焰山下那位充满执念的义兄,心中颇有几分感慨。
“既是如此,咱们便在这里住上几日如何?”摩咄勒住马,兴致勃勃地提议道,“等这些葡萄成熟了再走。”
玄奘微笑摇头:“这一带风光如此优美,又崇信佛法,看来咱们很快就要到达佛国了。还是不要多做耽搁了吧。”
于是他们继续前行,行走二百多里到达赫时国。
此国也被称作“石国”,东西窄,南北宽,西临叶河,也算是葱岭一带的大国了。这里的土质、气候与笯赤建国相差不大,国中百姓半牧半耕,也有几十座城镇,各城都有各自的君长,却没有总的首领,全部臣属于西突厥。
听说突厥使臣护送大唐高僧前来,这些君长都亲率城中百姓出城迎接,将玄奘等人接入城中供养款待。
玄奘想起在瓜州收的俗家弟子石槃陀就是来自这里,不禁感到有些亲近。
他没有在这些城池里多做停留,而是加快了步伐赶路,满心希望能快些到达天竺,却不知这里距他的目的地还差得很远呢。
连续赶了一千多里路,一行人到达怖捍国[24] 。
这是一个奇怪的山地国家,说它奇怪,是因为这里的语言迥异于这一路的其他国家。居民的性格勇武刚健,外貌却长得丑陋不雅。国中没有能够统辖全境的君王,各部酋长和地方豪强彼此争强,互不相让,几十年来打斗不休。他们凭借着河流和天险来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而在这些地带,时时可见战死的尸骨。
玄奘自然不愿在这样的地方多做停留。一行人马不停蹄,晓行夜宿,这一日来到窣堵利瑟那国 。
这个国家周围一千四五百里,东临叶河,与赫时国相对,国土面积却比赫时国更大。由于地处高原,草场遍地,国内百姓多以牧业为主,四处迁徙,居无定所。
窣堵利瑟那国倒是拥有自己的君王,不过也臣服于西突厥。国王与僧众听说玄奘到此,十分恭敬,热切期望法师能留下来讲经弘法,与国中僧俗广结法缘。但玄奘想到这一路上已经耽搁得太久,不愿多做停留,只在寺院内讲解了一天《般若经》,便又上路了。
再往西南,便进入了昭武九姓国的境内。
“何为昭武九姓?”摩咄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来自东土的名称。
玄奘道:“听说这里的国王来自葱岭东部的月氏国,本姓温,旧居中原祁连山北的昭武城,后来被匈奴破围,举家西逃,过葱岭,在此地建立了月支国。隋朝时,此国又分裂成九个小国,各自独立。他们的国名依次是:康国、东安国、中安国、西安国、发汗、米国、史国、何国、乌那曷、穆国和漕国。由于都姓昭武,因而又被称作昭武九姓。”
“真是奇怪啊。”阿克多搔了搔头,“我以前也曾来过此地,怎么没听说过这些名字呢?只知道前面有喝捍国、捕喝国、伐地国、曲双尼加国什么的。”
“你说的这些就是昭武九姓国里的。”玄奘解释道,“喝捍国便是东安国,捕喝国便是中安国,伐地国便是西安国,曲双尼加国便是何国。同一个国家,中原地区同西域地区所起的名称并不相同。”
“原来是这样。”阿克多恍然大悟。
摩咄回头问道:“既然这些国家的国王都是中原苗裔,法师可要一一拜访?”
玄奘摇头道:“那要耽搁多少时间?还是赶路要紧。”
他们迅速通过了这一连串的小国。渡过缚刍河后,天气渐渐转寒,前方又出现了一个叫货利习弥加国的国家,该国又称火寻国,也是昭武九姓之一。地连咸海,是玄奘西行所经过的最西边的国家。
从火寻国开始,玄奘不再往西南行,而是取道东南。
自打离开飒秣建国,众人已经马不停蹄地赶了两个多月的路,人马俱已精疲力竭。因而摩咄提议,在此歇息数日。
玄奘叹道:“我知道你们都很辛苦,我何尝不想歇息几日?只是时令已至深秋,如果不能趁着现在天气晴好多赶些路,冬日一到,大雪封山,路便难行了。”
摩咄想想也是,于是不再坚持,一行人在货利习弥伽国仅停留了一宿,便又向着东南方向进发了。
再行三百余里,经羯霜那国 ,便进入乱山丛中。四周峰峦重叠,如同波涛起伏的大海一样,蔚为壮观。山间白雪皑皑,绝少人行。奇怪的是,脚下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向前延伸,不知通向何方。
一行人在这艰险的小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十几天,也没能走出这群山的迷魂阵。沿途既未发现人烟村落,又缺少水草干粮,着实感到疲累难支了。
“这是什么地方?”面对夕阳下的群山,玄奘以手遮额,自言自语道。
“谁知道是什么鬼地方。”在山区走了那么久,脚掌都磨烂了,还没走出去,摩咄也不禁有些心浮气躁,“对了,阿克多,你去过的地方也不少,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吗?”
阿克多想了想,回答道:“弟子猜想,快到铁门峰了。”
“啊哈!我知道了。”摩咄用力一拍大腿,“过了铁门关,就是睹货逻国的地界了,那里可是人烟稠密的繁华之地,而且当地的人虔信佛法!”
“可是,我们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到达铁门关。”阿克多并不乐观,“这一带地形太复杂,很容易迷路。我也只在多年前走过一次,记得前面有个山谷叫什么黑豹之口的,上面的栈道年久失修,极为险恶,行人稍有不慎,便会掉落下去。”
“喂!我说你小子别吓唬人好不好。”摩咄不满地说道。
玄奘抬起头来,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头顶迅速聚拢着翻滚的乌云,巨大的阴影仿佛遮住了全部的天光,周围越来越暗,浸着寒意的山风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快下雨了,”他低声道,“我们就在这里宿营,找个不易被山洪冲到的地方。”
阿克多等人也有此意,回身招呼士兵下马,取出简易的帐篷,选择了一处高地安营扎寨。
谁知这里的雨来得极快,没等帐篷搭建完成,雨水便夹着冰碴儿劈头盖脸地倾泻而下,将每个人从里到外浇了个透,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被刀子般的冰碴儿划得生疼。
黑夜迅速降临,山谷里弥漫着扰人心绪的雾霭,数丈开外的东西全都变得模糊不清。枝蔓横行的树枝上布满苔藓,在黑暗中看起来尤为恐怖。
一通手忙脚乱后,总算搭建好了营地,大伙儿赶紧带着马匹缩进了帐篷里。
夜晚的降水很快便将帐篷浇湿,好在风不甚大,每个帐篷里都拢起了一小堆火,上面架上陶罐烧着热水。拉卡纳又往火里扔了几块石头,大家聚在一起烤火聊天。
“这鬼天气,去飒秣建国之前还热得要死呢,怎么突然间就变得这么冷!”摩咄将手缩在袖筒里,骂道。
拉卡纳笑道:“达官不要着急,再过一会儿,等石头烧热了,就暖和了。”
“是啊。”阿克多道,“怎么说咱们还有帐篷呢。”
“幸好如此。”摩咄不再抱怨,把手伸出来,放在火上烤着。
望着眼前金红色的火苗,玄奘不禁想起了飒秣建国,想起了圣火坛上那莲花状的火焰,想起了拜火教的祭司们。他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温暖,其实是对严寒的一种宽恕。”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已经进入九月天了,一路上时有霜雪,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高山地带。若是等到大雪封山还走不出……
过凌山时的惨痛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心中默默地祈请佛陀慈悲护佑。
第二天一早,雨似乎小了些,一行人收拾起行李又匆匆上路了。
冷硬的风使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马踩在上面溜滑难行。不久,雨又变成了雪,且越下越大,所有人都缩成一团伏在马背上,冻得通红僵硬的手指机械地抓着缰绳。
接近正午,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半冻半淌的小河,弯弯曲曲,一直伸向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
此刻头顶风雪正酣,古道上一片沉寂,冰封的河面上风雪漫卷。西行的队伍牵着马匹,踏着冰面上的积雪,小心翼翼地顺河前行,不久便钻进了浓雾密布的森林。
一行人在这片原始森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整天,天快黑时,居然看到一座废弃的古庙。古庙房舍尽毁,灌木覆盖,只余下一间大殿还算完整,可以挡风遮雪。
骑兵们率先欢呼起来,忙着将马匹牵进殿去。
玄奘和摩咄则在古庙周围捡拾了一些枯树枝子,在破旧的大殿内化雪煮饭。
火焰在大殿的中央熊熊燃烧起来,不时有零星的雪花飞入,落在汤锅里。
一口热汤下肚,每个人身上都暖和了许多。摩咄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准备休息时才发觉,这座破庙的地上全是冰碴子,显然不可能躺上去睡觉,不禁皱起了眉头:“今晚睡在哪里呢?”
拉卡纳哈哈一笑:“还记得道诚小师父是怎么说的吗?久坐必有禅。咱们都跟法师学学打坐吧。”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不禁莞尔,这个道诚,我让他弘法,他倒弘得挺快。
摩咄苦着脸道:“法师是无所谓,可以打坐。我却没有坐着睡觉的能耐。这些日子忙着赶路,累得腰酸背痛,怎么可能不躺下来睡觉?”
“达官不用担心。”阿克多笑道,“我就不信这么大的森林,还能弄不到一张床?拉卡纳,保护好法师,我带弟兄们找床去!”
玄奘立即出言制止:“森林里哪里有床?就算用木料打制,一来咱们没工具,二来这一夜的时间只怕也不够用。不如将这大殿打扫一下,铺上毡毯,在马腹下睡上一觉不也很暖和吗?再不行就搭起帐篷好了。”
阿克多摇头道:“法师说得固然不错,只是这些日子露宿在外,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遮风蔽雪的好所在,若是再不睡得舒服点儿,岂不亏待了自己?”
玄奘道:“有这么个所在就不算亏待了,你们还是不要外出的好。天这么黑,外面风大雪急,当心出事。”
“不会出事的。”阿克多道,“法师只管放宽心,我们很快就回来。”
说罢,便带了二十几个士兵一起冲出破庙,顶着风雪钻进了森林。
玄奘无奈,只得闭目诵经,替他们祈祷。
半个时辰后,就见一群人拖着四棵碗口粗的枯树回来了。玄奘立即明白过来,赶紧上前帮忙,将树上的枝枝杈杈砍了下来,摩咄又用刀在墙的四边分别挖了小洞,众人齐心协力,把枯树干往洞里一塞,树枝剁巴剁巴,并排铺在上面,就成了两个又暖和又舒服的大通铺。
这个夜晚,一众人等就躺在这张大通铺上,舒舒服服地睡到天亮。
一转眼,玄奘等人在这深山峡谷中已经穿行了半个多月,其间居然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着。眼中所见,尽是山川峡谷和无边的森林、雪原、草地、河流。中间时有雨雪天气,甚至还遭遇到一次山石滑坡。幸好这些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难关。
再往前去,便是阿克多所说的,被称作“黑豹之口”的深谷了。
众人站在山巅之上往下看,只见山谷中雾霭成烟,深不见底。山间有一条悬空的栈道,宽不过尺许,栈道边上也无绳索相拦,只有一个挨一个的木橛钉在崖壁上。
对于在凌山上走过冰栈道的玄奘来说,眼前的木质栈道似乎算不上有多险峻。不过细细打量,这些组成栈道的木板由于年久失修,风吹日晒,有一些已经朽坏、断裂。更要命的是,由于刚刚下过几场小雨,栈道上覆了一层薄冰,走在上面极易打滑。
大伙儿割了一些草,绑在马蹄上和自己的靴子上,尽管如此,仍需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向前行走。
他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算过了这个“黑豹之口”。踏上对面山梁的时候,每个人都发觉自己紧张得快要虚脱了。
玄奘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强笑道:“中原有句古话,叫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现在咱们真的走在上面,果然是战战兢兢的。”
摩咄也笑了:“莫非法师的家乡也有这样的路?”
玄奘道:“在中原,有个地方叫蜀地,那里的栈道与此处可堪一比。不过,那里修路的人会在栈道的一边围上绳索,以做扶手。”
“好聪明的做法!”阿克多赞叹道,“那样就安全多了。”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担心。”拉卡纳边走边说,“像法师这样的人,走在哪里,都会有神灵相助的!”
“你说得对。”阿克多道,“还记得大森林里的那座破庙吗?那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有一座古庙,不是太奇怪了吗?若不是神佛护佑法师,化现出来的,谁又能相信呢?”
“如此说来,咱们跟着法师,也能沾些光了。”摩咄笑道。
听了这些话,玄奘心中既感动又难过。无论多么艰难,这些伙伴都有这般乐观的心境,不仅不认为是我这个沙门将他们带到如此险恶的环境中,相反,他们执着地相信神灵的存在,并且认定我会给大家带来好运。
就冲着这份信任,我也不能让他们受到伤害。
可问题是,我该如何去做,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一行人相扶相携,翻山越岭,不知过了多少难关。终于有一天,阿克多指着前方屏风般的山峰喊了起来:“法师快看,那里定是铁门关了!”
玄奘精神一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群山环绕,云雾蒸腾。通往那山上的是一条细细长长的栈道,仅容一人通行,而且崎岖险峻,栈道两侧的石壁断崖如刀削一般。
“怎么没看到关门?”他奇怪地问。
“弟子猜测,那关门定在山顶险峻之处。”阿克多说。
玄奘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
于是,西行的队伍牵马连成一线,在狭窄的山道上艰难行进着。
望山跑死马,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又行了三百余里,终于来到铁门峰下。
两名突厥士兵上前拦住了他们:“你们是什么人?”
这是进山以来他们遇见的第一波活人,摩咄等人都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有一种重回人间的喜悦,就连那两名士兵望向他们的凶恶眼神也觉得顺眼得很。
玄奘出示了统叶护可汗给他的玉牌,两名士兵吃了一惊,果然毕恭毕敬地让到一边:“原来是玄奘法师,我等不知,多有冒犯。请——”
玄奘举目望去,只见这一带山形奇特,地势险要。两边悬崖峭壁,怪石峥嵘。山间栈道变得更加狭窄,弯弯曲曲地一直伸向云端。
“沿着栈道走,便可出关了吗?”他问那两名士兵。
“正是。”其中一位答道,“栈道的尽头便是铁门关隘之所在。”
“这个关隘好险啊!”玄奘自言自语地感慨了一句。
“要不怎么又叫塞铁门呢。”摩咄插言道。
一个士兵冲他们一笑:“我们这个铁门关可是这座高原最险要的关塞了!南来北往的商客都必须从这里经过。所以,这里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法师,您看这山,天生铁质,故而又名铁山。山上多有悬崖峭壁,易守难攻得很哪!”
“如此说来,这里是西突厥的门户了。”玄奘沉吟道,“关外便是睹货逻国了吧?”
“好像是的。”那小兵不太肯定地说道,“法师沿着栈道出铁门,再往南去,一路上全是些小邦国。算不算睹货逻地界不清楚,因为他们虽然也听命于大汗,可毕竟路途遥远,多少年不通音信了。”
玄奘点点头,谢过那两个士兵,便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提起衣襟,顺着栈道朝上走去,摩咄和骑兵们牵马跟在后面,顺次而过。
再往前去,地形更险,两旁石壁陡峭险峻,色黑如铁,高插云天。有如刀劈斧砍一般,无人敢攀。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一面倚着峭壁,一面临着深谷,直通关门,让人心惊。
玄奘不禁感叹此方天地的雄浑与神奇,难怪西突厥汗国将这里视为西界,羯霜那国也以此为屏,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走不多远,果然看到前方石壁下有一个大大的缺口,可以容得下驼马出入。显然,这里便是铁门了。
缺口下方有七八个突厥士兵把守,看见玄奘一行人马接近关门,立即上前,喝令停止前进。
玄奘再次出示了玉牌和通关牒照,守关验证无误,挥手放行。
众人来到关塞前,果见这关上有两道铁门,门板上铁钉数十枚,个个都有拳头大小。玄奘朝里面探了探,却见里面光线昏暗,顶部岩石相合,不见天日。
此时正值深秋,山上狂风呼啸,通过铁门时,发出的声音犹如万马奔腾一般。
一行人马不敢久留,迅速通过了铁门要塞。回头望,见有几十个铁铃悬挂于铁门之上。铁门开启时,那些铁铃“叮当”作响,声音远播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