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行驶到河流中部,撞上了水下的一股暗流,立即上下颠簸起来。
银踪本就紧张不已,这时忍不住高声嘶叫起来,玄奘赶紧拉住它的缰绳,尽力安抚。
萨缚达多也不再闲聊,双手紧紧握住船桨,努力控制着小船,应和上水流左右旋转的节奏,任船在水面上忽上忽下。
过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冲出了这股暗流。
玄奘松了口气,赞叹道:“仁者真是好本事!”
“算不得本事。”萨缚达多谦逊地说道,“我在恒河上漂来漂去的有二十多年了,我熟悉恒河超过熟悉我的父母和妻子!”
玄奘觉得这个比喻好生奇怪,也不好接口,只得岔开话题,看着远处的烟波道:“恒河到了这里就变宽了,如果事先不知,沙门还以为这是个大湖呢。记得在阿耶穆佉,河水也很宽,但站在北岸还可以直接看到南岸的村庄,这里却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不算什么。”萨缚达多道,“如果法师从香花城那一段走,比这还要宽得多呢。”
“宽阔的河水通常都是很平静的,难道那里的水下也有暗流吗?”玄奘问。
“河水都是一样的。”萨缚达多道,“它们是大神湿婆和雪山女神突伽所生的孩子,一出生就带着破坏的野蛮性子。只不过到了平原地带,看到了新奇绚丽的风景,满足了它们诞生不久的虚荣心,它们就自以为变成平原的孩子了。脚步也开始变慢了,一粒粒的水珠慢慢地铺开,看上去要多乖有多乖……但是法师你千万别被它们的表象所迷惑,以为它们的野性就此消失,成了乖孩子。它们到底是破坏之神的孩子,怎么可能没有野性呢?只不过长大了,野性都被压在了心底,让你看不出来。一旦看出来的时候,那可就要了命了!”
玄奘被这充满禅意的语言吸引住了,他感慨地说道:“檀越不仅熟悉水情,且深具佛性,沙门佩服!”
得到法师的夸奖,萨缚达多十分开心,越发说得滔滔不绝:“法师,你有没有注意到,这恒河河底与岸坡间随处可见水晶与黄铜的矿石。那些婆罗门说,这都是大神梵天的杰作!他们把河水引到神庙的池子里,在里面沐浴,并把那些水池命名为恒河门。那可是增生福德、消弭罪过的好地方啊!经常有来自远方的成百上千的人众,聚集在那里洗澡。要知道恒河水经常泛滥,淹没村庄和农田,只有那些进入过恒河之门的人才能逃脱……看!那就是供奉阿难尊者舍利的窣堵波了,就在竹林精舍的旁边。”
玄奘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果然看到对岸不远的山上,翠竹掩映中露出一小截窣堵波的白色尖顶。
“我们这里的人只在这两座窣堵波间来来往往,法师你别看它们分别建在恒河的南北两岸,可有时候它们的倒影却会同时照在河水之上,长长的,在河中心就可以看到。人们都说,这是阿难尊者在保佑两岸行船的人呢。”
玄奘心里一动,站立在船头,看着两岸那两座分属于两个不同国家,却供奉着同一人的舍利的窣堵波,不禁感慨万端,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
佛陀涅槃后,阿难悲痛难抑,参加完荼毗仪式后,他将自己关在房中静心,每天只喝一点点乳汁,什么东西都不吃,什么话也不讲,就这样在静思中度过了三天。
三天后,他动身前往王舍城,因为那边四月十五的安居日要结集佛陀的经典。阿难虽然还没有开悟,但在佛陀的教法中,他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他不能不去为佛陀的法身慧命报效微劳。
恒河之上,萨缚达多一边划着小船,一边热情地向玄奘讲解着:“阿难陀尊者是个很温和又有人情味的人,在去王舍城参加结集的途中,他还绕路到吠舍离国的金刚村去了一趟,有些跟随他的比丘就因此和他失散,各自去行脚游化了。为了这事,当他到达王舍城时,还被摩诃迦叶尊者呵责了一顿。你知道,摩诃迦叶尊者是很厉害的,阿难尊者只能默默地忍受,不敢同他说理。”
玄奘从萨缚达多的语气中听出了感情和倾向,他有些惊奇,便说道:“玄奘在吠舍离国时,也曾去过那个村庄。”
“法师果然去过很多地方!”萨缚达多佩服地说道,“我虽然常到吠舍离,却还一次都没去过金刚村呢。”
他们的船虽小,速度却很快,在水面上飞速地前进着,玄奘的心思也跟着水流,到达王舍城的毕波罗延石窟……
两个月后,阿难抵达王舍城,此时已是结集经典的前一天。由于阿难尚未开悟,摩诃迦叶没有把他的名字列入其中。
这是很不寻常的,所有人都知道阿难的特长,他常随侍在佛陀左右,佛陀的说法,他能过耳不忘。这一点,大迦叶也不能不承认,但他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
天眼第一的阿那律尊者也同大迦叶持同样的看法,这又给了阿难一个意外的打击。
不过,对于阿难来说,打击反而成了他的增上缘。当天晚上,他摒除一切外缘,静坐冥思,将一切放下,于中夜即开悟证果!
第二天一早,他示现神足通,不等门开就进入窟内。
诸大比丘都对他投以惊奇的目光,证果后的阿难像极了佛陀,有人甚至怀疑他是佛陀再世!
这一天刚好是佛入灭后的第九十日,结集法藏的典礼正式开始。
在摩诃迦叶的主持下,阿难被全体比丘公推到了狮子座上,朗声诵出: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
在座的很多比丘都流下了眼泪,三个月前,他们还能够亲耳听闻佛陀的说法,现在却只有“如是我闻”了。
玄奘知道,自己所诵的很多经典,比如《长阿含经》《中阿含经》《杂阿含经》《增一阿含经》,以及《譬喻经》《法句经》等,都是在这著名的第一次经典结集大会上,由阿难尊者诵出来的,心中不禁对尊者深深感恩。
佛陀涅槃后,继承佛陀衣钵的是被尊为首座的长老摩诃迦叶尊者,阿难则协助尊者处理教务。
二十年后,摩诃迦叶已经一百多岁了,他将正法眼藏、涅槃妙心的心法以心印心地传给阿难后,就持佛袈裟前往鸡足山入灭尽定,等待弥勒出世。阿难从此肩负起主持正法、导进学人的责任,这也是当年佛陀对他的期许。
很快,佛法便在阿阇世王的护持下,平和地弘扬开来。
阿难一百二十岁时,有一天在摩揭陀的森林附近经行漫步,无意中听到一位青年比丘正在诵经,他将佛陀的一首偈语念得错谬百出,文字混乱。
阿难听后,心中除了伤痛感慨,更生出对佛陀的思念之情,于是缓缓走向那个比丘,对他说:“你诵的这不是佛陀的遗法。”
说罢,他诵出正确的偈子,点拨指教,使其警悟。
那个青年比丘听了阿难的教诫之后,回去便告诉了自己的师父。哪知他师父听了之后,竟不屑一顾地说道:“阿难老朽,已经失去了记忆和智慧,你不要听他胡说,我教你的绝不会错!”
青年比丘听了师父的话,又再回去告诉阿难。阿难默然不语,抽身而退。
玄奘看到,年迈的尊者手托钵盂,沉默地走向森林深处。一向温和的阿难,统理当时的僧团,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教权,却仍以忍让为处世的根本。
不过,这次事件之后,阿难开始深深地厌离世间。他想:佛陀涅槃不过百年,谬解佛法的人就这么多了。我为众生诵出佛法,而人们的我见我执之心并未有丝毫减少,我留在这世间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确实已经老朽了,为了世上众生,想在人间久住。但是众生烦恼重重,难以教诲。佛陀与众多的圣者先后进入涅槃,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如同被砍光的森林,只留下一棵老树,已不能再遮风挡雨。人间很寂寞,久留无益,我还是进入涅槃吧!
于是,阿难回去后,将佛法流传的责任付嘱给他的弟子商那和修,自己则拿起钵盂朝着北方的恒河走去。
那个时候,摩揭陀国的阿阇世王正要同吠舍离国开战。阿难边走边想:如果我在摩揭陀国入灭,遗骨就不会分给吠舍离;如果到吠舍离入灭,他们也不会将舍利分给摩揭陀国。如果两个国家为争抢舍利而扩大战争,岂不是我的罪过?我究竟应该如何做,才能够解开这两个国家的怨恨呢?
玄奘微闭双目,坐在船头,他感到自己身下的恒河水承载了太多的悲喜,空中的异香至今仍能闻到。
恍惚间,他看到尊者来到恒河岸边,上了一条小船,走上了涅槃之路。或许,就如自己所乘的这样一条一模一样的树皮船?
得知阿难离开的消息时,阿阇世王几乎昏死过去,他立即命人备起车驾,带领十万兵马追了过去!
与此同时,吠舍离王听说阿难尊者将至,不禁悲喜盈心,也出动十万大军奔驰到北岸迎候。
当阿阇世王的军队终于抵达恒河南岸的时候,阿难已经坐船到了恒河的中央。
阿阇世王立刻下马,五体投地地大声喊道:“最胜自在的佛陀!请您慈悲,施给我们寂静的尊者!三界明灯的尊者,请您回来吧!”
岸那边,吠舍离的人也这样叫着,两支军队在恒河两岸对垒,军旗遮天蔽日,杀声震天。
阿难站在船上,朗声说道:“我不愿你们两国因我而交战,所以才特地来到恒河中间入灭,希望摩揭陀国与吠舍离国从此交好,勿使生灵涂炭!”
说完这话,尊者便于舟中腾身而起,两岸万众朝天仰首,他们看到,尊者的身躯在虚空中跏趺而坐,入寂灭定,燃起了熊熊大火……
圣体荼毗后结成无数五彩舍利,并在堕地前自然地分成两份,一堕南岸,一堕北岸。
一时间,两军拜伏在河岸,号啕悲恸,哭声震天。
二王各得一半舍利后,各自在岸边建起舍利塔以事供养,一个是在毗舍离城北方的大林重阁讲堂,一个是在王舍城外竹林精舍的旁边。
由于阿难尊者分身入灭的因缘,摩揭陀和毗舍离两国遂释嫌修好,不再战争,不仅在当时保住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财产不受损失,而且两国从此交好百年,再无战事……
“法师,摩揭陀国到了!”
随着萨缚达多的一声呼唤,将玄奘从冥思中带回现实。在湿重的水汽里,他看到前方由棕榈木搭构而成的码头长桥,以及用绿铜石和青斑石砌成的水阶。看到了远处的红泥屋顶、大茅草屋顶、金盘浮亮的寺庙顶端……辽阔的水面上渐渐出现了一个国家的大都城,带着蒸腾的水汽和亘古不变的炎热。
玄奘不能想象,他是从供奉阿难陀尊者的两座窣堵波之间渡过恒河的。现在,他终于踏入中印度地区最古老,也是最重要的国家——摩揭陀国。
那烂陀寺就在这个国家,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此行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摩揭陀国地处恒河中下游,境内气候炎热,土地肥沃,河流纵横交错,首都王舍城就坐落于恒河的南岸。
自难陀王朝兴起后,摩揭陀国开始支配恒河全域。此后旃陀罗笈多,也就是“月护王”的势力崛起,在婆罗门的帮助下赶走了希腊人,回师摩揭陀,定都华氏城,建立起印度历史上空前强大的孔雀王朝。
到了阿育王时期,孔雀王朝的国力达到了顶峰,其版图几乎覆盖印度全境。阿育王在境内大力弘扬佛教,佛教史上的四次集结,有两次发生在摩揭陀国境内。
摩揭陀国也是佛陀布道多年的地方,可以说,佛陀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摩揭陀国度过,与他有关的故事和遗迹,也大多集中在王舍城附近。
在摩揭陀国,佛陀度过了至少二十个雨季,他孜孜不倦地对众比丘和信众做着开示,直到八十岁即将涅槃之际,才在阿难尊者的陪伴下离开了王舍城。
如今的摩揭陀国依旧是印度大乘佛教的中心,境内有五十多座伽蓝。这个数字乍听起来似乎并不稀奇,但每一座伽蓝都极尽宏伟壮丽,古老而又庄严,僧侣众多,与别国伽蓝的荒凉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此外,摩揭陀民风淳朴,人们普遍崇尚学问、尊敬佛法,特别是大乘佛法。因此,玄奘一踏入国境,立刻引起了轰动,沿途善信争相供养这位来自远方的高僧。
玄奘在众多僧俗的陪同下,一路朝拜圣迹——
首先当然是去王舍城,它是这个国家的政治文化中心,上古历代君王都住在城内。
他们依然是走水路,摩揭陀地势较低,气候炎热潮湿,平地遍布水流,可以坐船驶向任何一个地方。
河流的两岸种满稻谷,作为中印度最富裕的国家,摩揭陀一向以盛产优质大米而闻名五印,便是坐在船上,也能闻到那股四溢的香气。
“这是什么稻米?怎么这么香?”玄奘问同行的当地僧侣。
那僧人笑道:“这是我们摩揭陀国的特产,供大人米。”
“供大人米?”玄奘微笑道,“这个名字倒很新奇。”
那僧人道:“这种稻种十分奇异,颗粒比一般稻米都要粗大壮实得多,成熟时香气四溢,煮起来味道极佳,光泽、颜色也都殊胜至极。唯一的问题是产量太低,所以国王下令少量种植,收获后全部由官府收去,专门用来供养国王和一些重要学者。莫说是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僧侣无福受用,便是种植此稻谷者也不得随意食用,一旦被发现,是要获罪的!因此我们称此米为‘供大人米’。”
玄奘明白了,这不过是一种少数人享用的东西罢了。
说着话,小船已经驶入山地间的王舍城。经书中说,此城四面环山。然而转过一个山口,并不见繁华的城郭,眼前出现的都是参差不齐的城墙遗址,很多地方已经倒塌。
这些遗址大多修建在山腰与河谷地带,四周山势高耸,悬崖陡峭,十分险峻,只有城西一条羊肠小道可通外面。城内建筑别具一格,大城内套着小城,小城内有着成片的羯尼迦树,虽不高大,但由于树叶是金黄色的,阳光照在树上,好似金光流淌,分外惹眼。
遗憾的是,这样一座千年古城竟是年久失修,成为一处废墟。目之所及,皆是残砖破瓦,满地狼藉。
“不是说,现在的王舍城依然是摩揭陀国的都城吗?”玄奘回过头,不解地问道,“难道就是这里?”
陪同的僧人解释道:“这里是旧城的遗址。现在的国都虽然也叫‘王舍城’,却是阿育王时期建立的,与老王舍城完全不同。”
“原来如此。”玄奘这才释疑。
“但是,只有在这旧城的遗址中才能找到佛陀的圣迹,”那僧人接着说道,“法师看到宫城北面的那座高塔了吗?那里便是提婆达多和未生怨王放出醉象想要撞死佛陀的地方;还有东南角的那个水池,那是室利居多挖出来的地狱火池,池水看起来很清,手伸进去也是凉的,但是奇怪的是,只要投入火种,水中便有火焰腾起,若是将其他东西投入,也会起火燃烧。”
玄奘沉吟道:“想必是池中有火油。我在睹货逻等地,也曾见过这样的火油池。”
“法师说得对极了!”僧人佩服地说道,“那是恶魔从地底下带出来的火油,当时的室利居多就是受到邪魔的控制,企图用火坑和毒饭陷害佛陀!”
“那边还有一塔,是什么地方?”玄奘问道。
僧人回答道:“那是耆域医师为佛陀建造说法堂的地方,塔边的精舍就是耆域医师的故居了。”
历史的繁华已经远去,废墟带给人的震撼便显得格外强烈。玄奘站立在船头上,听陪同的僧人们给他讲解这一路的圣迹,双手合十,遥遥参拜。
不知不觉已到了城市北门,众人弃舟登岸。这里是整座老城最宽敞的所在,城门内外种植了许多香茅草,行走其间,香气四溢,难怪王舍城又被称作“上茅宫城”。
当然,到了王舍城,最重要的还是参谒精舍。佛陀一生游历教化四方,光在王舍城附近就有三处精舍:迦兰陀长者奉献的竹林精舍、名医耆域奉献的耆域林精舍,因摩诃劫宾那而建的精舍。
每一处精舍都曾经留下过佛陀的足迹,外加一个个鲜活动听的故事。
从竹林精舍南行五六里,到达毗婆罗山,山上林木繁茂,林中隐隐露出一座石砌的大屋。
不知怎的,玄奘一见到这座大石屋就心生恭敬之意,他走过去合掌礼拜。待进入石室,发现这里竟是极为空旷清凉。不明白这样一间又大又空旷的石室是用来做什么的,于是向旁边陪同的僧人询问。
那僧人道:“这是个很重要的地方,叫作毕波罗延石窟。佛陀寂灭时,摩诃迦叶尊者曾与五百罗汉集会于此,结集三藏,书写在贝多罗叶上留存后世。从那以后,佛教经典便开始在五印大地上流传。”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这里就是第一次结集的毕波罗延窟圣地啊!可叹经书中对这石窟的所在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却是到了跟前还懵懂不知……
这时,又有一位僧人上前询问道:“法师想不想去拜谒另一个结集地呢?”
玄奘惊奇地问:“怎么,这里还有别的结集地吗?”
那僧人道:“就在竹园以西十拘卢舍处,阿育王也建有一座宝塔。佛陀寂灭时,诸比丘弟子中证得阿罗汉果的有数千人,大迦叶却只选择了其中的五百人参加结集,其余的因各种原因被排除在外。除他们之外,还有正处于修学阶段、尚未证得阿罗汉果的数千僧侣,自然也是没有资格参与结集的。
“于是这些人便云集于宝塔处,说:‘当初世尊在世之时,不分年龄和上下尊卑,大家同拜一师,彼此间都是平等的。如今世尊寂灭,尸骨未寒,陡然生出三六九等,结集时竟将我们排除在外,真是全无道理。虽然被他们藐视,我们依然要报答佛恩,将我们所听到的佛法结集起来。’
“于是,大家集思广益,集结法藏。因为参加集会的人数众多,计有一万多人,而且是由罗汉僧和凡夫僧甚至一部分居士合作进行的,所以称他们结集的经典为‘大众部’。”
玄奘苦笑,想不到佛陀寂灭后不久,佛教就一分为二了。
离开王舍城后,玄奘又去参访了恒河南岸的另一座旧城。此城是当年强大的孔雀王朝的首都,因而城池极大,方圆七十多里,虽然久已荒芜,基址依旧保存完好。
漫步在荒芜的街道上,玄奘想起经典中那个美丽的故事——
佛在世时,佛陀和阿难在王舍城托钵乞食。有两个孩子在大路中央用沙土建筑他们的城市,其中一个小孩看到佛陀的庄严相貌,非常高兴,捧起一捧沙子放到佛陀的钵中。
“这是我献给您的米饭!”小孩子认真地合掌礼敬。
佛陀微笑着,身体发出光明,这道光绕佛三匝入佛左掌。
阿难惊奇地问佛陀:“世尊,您放光是什么因缘呢?”
佛陀回答道:“在我入涅槃百年后,此儿将生在波吒厘子城,他会成为转轮圣王,信乐佛法,造八万四千佛塔来庄严这个世界,他的名字叫阿输伽。”
阿输伽的意思是“无忧”,这是阿育王出生时,他的父王给他起的名字。因此,阿育王又被称为“无忧王”。他建立起强大统一的孔雀王朝,就定都在这座城市。
由于此地多香花,因而这座城市一开始被称为“香花宫城”,后改名为波吒厘子城。
参访了几座古城后,玄奘来到伽耶城,驻锡在尼连禅河畔的底罗磔迦寺。
这是一座以修习大乘佛法为主的寺院,经阁里堆满了各种经夹,偶有从未见过的版本,令玄奘流连忘返。
这里还有一座佛塔,名叫“落犍槌塔”,讲述的是提婆菩萨的故事波吒厘子城原本是中印度的佛教中心,有百余所佛寺,僧徒整肃,学业清高,垄断了摩揭陀国的文化教育,异教学者皆缄口销声,不敢相争。
然而,或许是盛极则衰,不知从何时开始,摩揭陀国的佛教逐渐衰微,那些前辈高僧相继离世,年轻学者却又成长不起来,无法继承先人的学业,佛教在此国的盛况,便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了。
佛教衰落之时,便是异教的兴起之机。他们师徒相传,教出了一大批有作为的弟子,终于使自己的势力强大起来。
于是,数以千计的异教学者会集波吒厘子城,与那里的佛教僧侣展开了一场大辩论,彻底击垮了佛教。
异教学者取胜后,便以胜利者的姿态发布声明道:“从今往后,摩揭陀国境内一切伽蓝,皆不许击犍槌集众。”
犍槌是佛教声器,凡是钟、磬、鼓、石板、木鱼、砧槌,有声能集众者,皆名“犍槌”。
寺院之中,每有法会,便击犍槌以召集众僧。故而,一所寺院有没有犍槌之声,便是判断此寺院是否正常活动的重要标志。
异教学者辩论获胜,便不许佛教寺院再击犍槌。摩揭陀王同意了这个苛刻的声明,派专人对国境内的佛寺进行监督。佛僧们蒙受耻辱,只得忍耐而退。
此事一晃便过去了十二年,摩揭陀国始终未闻犍槌之声。佛教僧侣们含羞忍辱,纷纷远走他乡,更有一些人历尽艰辛,走到了遥远的南印度。
那时的南印度是大乘佛教的天下,在龙树、提婆师徒的努力下,大乘佛法正值蓬勃的发展时期。
提婆听说了发生在摩揭陀国的事情之后,便向老师龙树请战道:“波吒厘子城的佛教学者受外道所困,被禁止敲击犍槌,已有十二年之久。我想单身北上,摧破邪见,重燃正法火炬。老师认为可行吗?”
龙树回答道:“此事我也听说了,我将亲自前往。”
提婆道:“此事何劳老师辛苦?如果您信不过弟子,我们不妨事先演练一番,由您来扮外道立义,弟子随文破斥分析。您看如何?”
龙树点头同意,于是他主张外道论点,提婆驳斥其理。
这场演戏般的辩论一直持续了七天,最终龙树无法再坚持,他感叹道:“外道的教理还真是不行啊,太容易被驳倒了!就算我不是假扮的,也无法赢你。你这就去吧,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取胜!”
提婆于是受命北上,一路向摩揭陀国而来。
提婆智慧聪敏,精于论辩,早已名声在外,波吒厘子城的外道听说他要来,立即集合到一起,商讨对付提婆的办法。
最终,他们商量出一条妙计,那就是通过国王的干预,不让提婆进入波吒厘子城。
于是,他们对摩揭陀王说:“大王当初屈尊出席辩论大会,规定沙门不得再击犍槌。现在应该再下一道命令,不许邻国僧人进入城中,以防止他们内外勾结,轻易破坏您先前的禁令。”
摩揭陀王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传令守门将士严加把守,不许邻国僧人随便进出。
提婆一路辛苦,终于来到波吒厘子城下,却被守门将士拦住,不许入城。提婆问明缘由,便到无人处换上普通百姓的衣服,将脱下的僧伽胝衣叠好,藏于草束之中。然后背着草束,顺利混入波吒厘子城中。
进城之后,提婆丢掉草束,重新穿上僧衣,来到一座佛教寺院门前,请求挂单。
遗憾的是,寺中僧人被国王的禁令所限,竟无人肯留宿提婆,提婆只好在钟台上露宿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提婆起身站在钟台上,奋力敲起钟来。
“当——”,“当——”,“当——”,肃穆悠长的钟声,在清净的晨风中越传越远,响遍了全城。
波吒厘子城各佛教寺院听到此声,群起响应,悠远的晨钟声顿时汇成一片,在全城上下回响不绝。
听到钟声,摩揭陀王立即派人追究责任,却不知是谁首先敲击。一路追查到这所佛寺,大家都说是一个外乡比丘所为。
国王便命使官将提婆抓来,厉声质问:“国王曾有禁令,不许寺院击打犍槌。你为何在此敲钟,难道就不怕王法吗?”
提婆回答道:“钟声洪亮,降妖伏魔。寺院怎么能少了钟声?各类犍槌都是我教用来敲打集众的,有了犍槌却不使用,挂在那里做摆设吗?”
那使官回答道:“先时此国僧人辩论失败,国王因而颁制禁令,不许再击犍槌,至今已有十二年了。”
提婆冷笑道:“好厉害的辩论章程啊!辩论失败不应该是论师本人的耻辱吗?砍头割舌皆不为过,为何辱及教门?”
官员回答说:“我们这里的规矩就是如此。”
提婆道:“那好吧,我今天就要在这里重新击响法音!”
得知有远方沙门欲雪前耻,摩揭陀王立即召集各方学人进行辩论,并制定规则:“如果辩论失败,必须自杀谢罪。”
在这场辩论会上,提婆与众外道各抒己见,往来交锋。提婆针对对方所说,随意破斥,口若悬河,不到十二天,所有外道皆理屈词穷,俯首认输。
从此,摩揭陀国重新听到犍槌之声,佛教在此地再度复兴起来。
为纪念提婆的功绩,当地僧侣便建了这座佛塔,以表彰他的高超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