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决定,就在这座伽蓝内度过雨安居。
然而,当他将自己的想法向底罗磔迦寺的住持长老优钵陀耶说明时,长老不解地问道:“法师为何不去那烂陀寺,同那里的高僧学者们共同结夏安居呢?”
是啊,为什么呢?玄奘摇了摇头,自己也说不出个理由来。
到那烂陀寺取经求法,本来就是他舍生忘死西行的主要目的,如今那烂陀寺近在眼前,又刚好赶上雨安居日,大德们应该都在,正是前去请教的绝佳时机,为何反而不去呢?
见玄奘沉默不语,长老以为他还没有听说过那烂陀寺,便热情地介绍道:“法师来摩揭陀国求法,若是不去那烂陀寺,就太可惜了。那里可是五印度最著名的寺院啊!自佛陀入灭以来,数次结集的佛典几乎都可以在那里找到;婆罗门教以及六师外道的典籍那里也有收藏。此外,还有许多天文地理、医药技艺方面的书籍。想当年,龙树、无著、马鸣、提婆、世亲这些大菩萨都曾在那里修业讲学。即便是现在,寺里的常住也有几千人,个个都是才能高广、学识渊博之人,其中德行、名声驰于内外的大德高僧和婆罗门学者有数百人。庙中住持戒贤大法师号称‘正法藏’,品德才识极高,是护法菩萨的亲传弟子,也是大乘瑜伽学派的权威。法师若是到了那里,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
这些我都知道,玄奘想,我只是有时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心。
“法师不会是不认得路吧?”优钵陀耶长老关切地问道,“那烂陀寺就在王舍城附近,只一天工夫就能走到。凭法师的才华,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守门人的诘难,我敢说,他们都不是法师的对手。”
玄奘感激地笑笑,他知道那烂陀寺所在的方位,相比之前走过的千山万水,这点路简直微不足道。
至于说到门者的诘难,就更是笑话了,连在火山口的辩论都经历过的玄奘,还在乎这点诘难吗?
漫漫取经路,万水千山,早已把他的心灵磨砺得坚强无比,再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感到惧怕。更何况,在迦湿弥罗,他曾拜僧伽耶舍长老为师,用了整整一年时间,系统地学习了因明和声明,在逻辑和语言这两方面,也都有了充足的储备,他有足够的信心进入那烂陀寺学习高深的佛法。
既然如此,为什么在距离那烂陀寺只有区区数十里路的时候,又犹豫不定了呢?我究竟还有什么放不下来的呢?
思忖良久,玄奘还是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只好对优钵陀耶长老道:“多谢大师提醒。玄奘一路西来,就是要前往那烂陀寺拜谒戒贤大师,学习《瑜伽师地论》。如今那烂陀寺已近在眼前,心中的愿望即将达成,玄奘心中的确是欢喜无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隐隐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找到了理由,“玄奘想,这大概也是佛陀的意思,是他要玄奘在距离那烂陀寺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暂时停下脚步,在这佛陀觉悟的地方、传道授业的地方,脚踏实地地去感受真正的佛法。大师,这伽耶城的前身便是伽耶村,因为有了佛陀的觉悟,它才成为一座城市。玄奘希望能在这座城市多待些日子,同底罗磔迦寺的同修们共同结夏,度过这个雨安居。”
“我明白了。”长老理解地笑了起来,“有时候,我们把一件事情看得越重,准备的时间越长,当真正要面对它的时候,就越是放不下。这是人的天性,连大唐法师都无法避免啊。”
对于僧侣来说,雨季安居不仅可以学习、修行,也是个结交各式人物的好机会。因为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到寺院里来,利用宝贵的安居期亲近大德,请教佛法。这一点,早在佛陀的时代就已经成为惯例。
当然,来的人也不全是为了释疑请教,有些甚至是专为辩论而来。这其中有外道、居士,也有僧侣,还有的只是过来闲聊。
玄奘在底罗磔迦寺中住了几日后,城中的很多人都认识了这位远方来的求法者,他们将东土沙门的故事添油加醋地传播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于是又有更多的人前来,给他带来各种有用的和没用的消息,以及一些荒诞不经的传说……作为回报,人们希望大唐法师能够表演一点儿小小的神通法术,比如对这个地方的水旱灾害做出预测。虽然最终的结果是失望,他们也乐此不疲地请求。
玄奘觉得应付这些人很累,于自己的修行也无多大益处,便干脆躲离人群,每天做完早课后就到附近的窣堵波里去独自清修。
这个窣堵波所在的地方,据说是当年舍利弗听阿湿婆说法之所,后来不知是谁在这里用泥砖砌起了这座佛塔,塔身上抹着白色的灰泥,远远望去还以为是白石砌成的。
大概是由于摩揭陀国的佛塔和圣迹太多了,这一座就显得很不起眼,加之又不是阿育王这样的转轮圣王所建,因而此塔不那么惹人关注。同对岸的阿难陀的窣堵波一样,上面结满了苔藓和鸟粪。
玄奘一路行来,每遇到这样的佛塔,都会进去虔诚地洒扫,使之恢复其本来庄严的面貌,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当他提着扫帚接近宝塔时,看到一些谷壳和草秸从灰泥的边缘处露了出来,沿着砖缝,是一道道灰白色的细线,犹如水痕。
这样的痕迹是玄奘所熟悉的,那是香油滴子留下的印迹,说明这座佛塔虽然简陋,毕竟曾经受到过人们的敬重。
佛像表面也有许多风干了的油迹,青砖地上还有一些枯萎的干花,它们散落在佛塔周围,早已没有了香气……
绕塔一圈后,玄奘发现四边的小龛内也刻有不少佛像,看上去都是犍陀罗风格,刻工精巧,栩栩如生。
想不到犍陀罗佛像竟然在这里也可以看到!玄奘感慨着古代信徒和工匠的虔诚与毅力,同时心中又有些不安:为什么在佛陀觉悟成道的地方,在这个看起来佛法极其昌盛的地方,还有遭受冷落的佛塔呢?
以后的每个清晨,玄奘都会到附近的河里去提上一桶水,把塔龛里的佛像全部清洗干净,然后便盘足坐在石塔的不远处,默默地凝视着他们。沐浴后的佛像庄严慈悯,冲他微笑着,常使他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有温暖,有欢喜,也有伤感……
正当玄奘在底罗磔迦寺安居的时候,距此仅数十拘卢舍的那烂陀寺接纳了一位来自磔灿国的求学僧侣,他的名字叫般若羯罗。
按说,在那烂陀寺,雨安居期间是不招生的。但考虑到般若羯罗是磔灿国的国师,有一定的才华和名气,对于这样的人才,那烂陀寺向来都不会吝惜自己的诚意,因而寺中九大德之一的智光法师亲自接待了这名求学者。
几番对话下来,智光法师认定这位学习部派佛法的般若羯罗拥有不凡的智慧,当即拍板将他留下,又为其在戒日王院的二楼安排了住处。
谢过智光法师后,般若羯罗指挥带来的手力们将行李抬进自己的房间。众学僧看到那一包包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手抄经文,眼睛都看直了!
戒贤法师的弟子、已经七十高龄的觉贤长老听到般若羯罗的名字和奇事,不禁喃喃自语道:“莫不是东土高僧到了?”
“长老,来的是磔灿国的国师般若羯罗,不是什么东土高僧。”智光法师提醒道。
“我知道。”觉贤长老微微一笑,“老衲要见一见这位磔灿国的国师。”
般若羯罗被请到了觉贤长老的住处,长老上下打量着他,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国师离开磔灿国时,曾与一位来自东方汉地的僧人同行?”
“长老是在问玄奘法师吗?”般若羯罗恭敬地回答道,“事实上,我们从缚喝罗国就开始同行了,那是大雪山以北的睹货逻故地。两年前,弟子去那里朝礼圣迹,在当地最有名的纳缚伽蓝遇到了玄奘法师,从此一路同行数千里,情同手足。”
“哦?”觉贤长老略带几分惊喜地说道,“想不到你们两位竟是如此有缘。只是,既然一路同行数千里,为何现在又不同行了呢?”
般若羯罗道:“只因弟子奉了我王之命,要先去拜谒戒日大王,偏偏大王当时外出巡视,不在王城之中。玄奘法师远道而来,不愿为等候一个王者而虚度光阴,便与弟子暂别,独自去各地巡礼圣地。弟子曾致书信与他,约他在那烂陀寺见面。”
“如此说来,玄奘法师也是要来那烂陀的了?”
“他求法的目的地就是这里,可能过不了多久就到了。”
“不是吧?”旁边一位中年法师突然插言道,“我听说他已经到了摩揭陀国,而且,比国师还早到几日呢。”
般若羯罗一愣,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位插话的法师,认出他是大乘中观学派的理论权威师子光,同样是寺中九大德之一。此人学的是婆毗呔伽的清辨一系,向以博学多才、能言善辩著称,却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大师如何知道?”
师子光傲然一笑道:“国师以为那烂陀寺只是个关起门来做学问的地方吗?不瞒你说,早在那个玄奘进入北印度之初,我们就已经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了,包括他这一路上的那些或真或假的故事,也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他现在正在底罗磔迦寺安居,根本就没有到那烂陀寺来,你为何要在长老面前打妄语?”
“弟子没有打妄语。”般若羯罗辩解道,“玄奘法师曾多次跟我说过,他万里求法的目的地就是那烂陀寺。”
“那就是他在打妄语了。”师子光不屑地说道。
“这不可能!”
觉贤长老用手势制止了他们的争执,又问道:“那位玄奘法师的学问和修为,比起国师来如何?”
般若羯罗道:“弟子怎么敢与玄奘法师相比呢?如果弟子是人间的一盏灯烛,那么玄奘法师便是天上的明月。”
“国师何必替一个不知深浅的边地沙门吹嘘?”师子光忍不住说道。
“弟子不打妄语。”般若羯罗再次强调道,“弟子携带的行李中,有十几包手抄经文,都是玄奘法师在迦湿弥罗抄录的。”
“哦?”智光大师颇感意外,“原来那些经文不是你的。”
“是弟子替玄奘法师保管的。”般若羯罗道,“他为了能来那烂陀寺求法,事先在迦湿弥罗学习了一年,系统研习了五明大论和佛法。
其因明、声明和医方明,都远在弟子之上,至于大乘瑜伽和中观之学,更是少有人能及得上他。”
此言一出,师子光登时脸现怒容,冷冷地问道:“国师的意思是说,那个外国沙门也精通大乘中观学说吗?”
般若羯罗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师子光是那烂陀寺大乘中观学派的权威,在他的面前夸赞玄奘精通中观学说,无异于一种冒犯。
可是,话已出口,再收回已不可能,何况出家人也不能打妄语,般若羯罗又是一国国师,出身婆罗门种姓的他有着天然的傲气,因而平静地点头道:“正是。”
但他也不想得罪眼前这位大师,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弟子乃是井底之蛙,只觉得玄奘法师的学问难以企及。不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特别是那烂陀寺更是智者云集之所,还有比玄奘法师更强的学者也未可知。”
师子光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一阵沉默后,觉贤长老轻轻叹了口气:“老衲相信国师所言句句是实。只是,那玄奘法师既为求法而来,为何到了摩揭陀国,却不立即赶往那烂陀寺呢?”
“这……”般若羯罗也不知玄奘是怎么想的,一时有些无语。
“或许,他要等到安居期结束后再来。”旁边一位一直没有说话的高僧解围道。
师子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底罗磔迦寺所藏经文,那烂陀寺无不齐备,他为何要选择在那里安居?他究竟在等什么?”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我们又怎么可能猜得到呢?”那位高僧微笑道,“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在这里瞎猜了,等到解安居日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这位高僧名叫海慧,同智光、师子光一样,也是那烂陀寺九大德之一,因而他的话同样有一定的分量。此言一出,众人都点头称是。
大唐贞观六年(公元632年)九月,解安居日。
一大早,玄奘沐浴更衣,辞别了优钵陀耶长老和底罗磔迦寺的数百僧俗,带上一袋从香花林中采来的香气四溢的鲜花,又请了寺中一位名叫达摩掬多的年轻僧侣做向导,到伽耶山朝拜佛陀成道的圣地——菩提树和金刚座。
脚下道路平坦,绿草如茵,波光粼粼的尼连禅河就在身旁静静地流淌,从远古一直延续到今天。当年,它曾陪伴着佛陀一路走到菩提树下,如今又陪伴着远来求法的僧侣走在同一条路上。
虽然雨季过后有一段极其炎热的气候,但玄奘的脚步却很轻快,此时他心情舒爽,看什么都那么美好。
这里就是佛国,我来到了佛国。这里的土地撒满世尊的足印,处处皆有灵气,或花雨空中,或光照幽谷……
由于已经进入旱季,尼连禅河的水流细而和缓,透过清亮的河水,可以看到河床上淤满了白色的带有闪亮晶体的沙粒,不用渡船,直接就可以蹚过去。
玄奘在河边蹲下,双手掬起一捧河水,洗了一把脸,享受着那股透心的清凉之气。河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倒映着他明净又虔诚的面容。
洗了几把脸后,他便脱去鞋子,将裤腿卷至膝上,然后站起身,招呼自己的马过河。
银踪正等得不耐烦,见主人招手,立即撒着欢地踏足而过,激起的水花落在玄奘身上,凉爽宜人。很快,一人一马便到了对岸。
河堤上是一片宽阔的田野,牛羊在吃草,一群皮肤黝黑的孩子在嬉笑追逐着,还有几个孩子在水坑周围撒欢打闹,赤裸的小身体上沾满沙粒。远方,茅舍被郁郁葱葱的小山所环绕,那被大片杧果林笼罩的村庄就是他们的家。
小路上也不乏人影,身穿鲜艳沙丽的妇人们背着孩子、赶着羊群,从他们身边经过,善意地点头致意;老汉们赶着牛车悠悠前行;一个身穿白色兜提的汉子,牵着载重如山的大象不紧不慢地走着……
空气中到处都是流动着的雾气,如同尼连禅河畔的白沙,每一个颗粒都很透明。
“多美的地方啊!”玄奘喃喃自语,眼前这宁静、祥和的景致,也曾是当年佛陀看到的吗?
“伽耶山一直以来都是中印度人心目中的神山,自古摩揭陀国国王灌顶登基,都要来此神山祭天。”达摩掬多边走,边向玄奘介绍。
玄奘举目四顾,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不知不觉进入山林之中,身边溪谷杳冥,峰岩险峻,森林密布。
他不太在意国王祭天之类的事情,心中所想的都是佛陀。
天近正午,雾气渐渐散去,玄奘已经可以看到山下西南十四五里处那棵葱郁挺拔的大菩提树了。
当玄奘来到菩提树桓的时候,已经有无数僧俗在此围绕礼拜,其中大多数是解夏而来的僧侣。
玄奘默默地站立树下,那以前只在经典中见过的神圣的树,如今就在他的眼前静静舒展着——它看上去有四五丈高,树干粗壮,上面凹凸不平,显示出不凡的年轮和沧桑。树皮呈黄白色,树枝上的气生根下垂如须,侧枝向四周扩展,叶面上闪动着翠绿的光泽,青葱茂密。整棵树枝叶扶疏,浓荫覆地,不染尘埃……
佛陀的声音似乎就在他的耳边回荡:“阿难,如果有众生见到菩提树,听到树上铃铛、璎珞、金锁的声音,嗅到树花的香气,尝到树果的美味,触到树的光影,忆念树的功德,以这些因缘,乃至获得涅槃期间,他们的五根无有过患,内心无有散乱,都于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获得不退转……”
佛陀的一生可以用四棵树来连接——他降生于无忧树下,得道于菩提树下,涅槃于娑罗树下,经典首次结集于七叶树下。因此,在佛门弟子的眼中,无忧树便是生命的象征,菩提树是智慧的象征,娑罗树是圆满的象征,七叶树是传承的象征。而这些生机盎然的树,不正是佛陀一生的写照吗?
一位居士告诉玄奘:“法师你莫看这棵大树不会说话和走路,却有人的情义。它本是常年葱郁,便是冷季也不凋落。唯有每年的佛涅槃日,它的树叶才会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枝条上还淅淅沥沥地掉着水珠,就像泪水一般。
“正因为有此异象,每到佛陀涅槃日,各国的国王、大臣、比丘们都会从四面八方来到树下,用醍醐来浇灌这棵菩提树。百姓们则聚集树下,点起烛火,焚香散花,歌舞环绕,日夜不停,然后从地上拾取几枚菩提树叶回去,视为祥瑞圣物收藏。过不多久,树叶就又长出来了,更加鲜嫩碧绿。”
那人一面说,一面笑道:“我家中还供奉着几枚菩提叶呢,这些树叶给我们一家带来了好运。”
玄奘默默地来到树前,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礼拜这棵曾为佛陀遮挡风雨的大树。
这是纯粹从心底发出的一种虔诚和恭敬,他的眼前一片翠绿,仿佛看到当年的佛陀正从树下站起身来。彼时,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满地金光,犹如面带微笑的佛陀,以圆满的智慧与慈悲照耀了整个大地!
信众们常带着鲜花等物来供养佛陀。有时佛陀外出说法,人们遇不上世尊,就会觉得很扫兴。后来阿难把这件事告诉佛陀,佛对阿难说:“礼拜菩提树吧,这和礼拜如来的功德一样大,因为它帮助如来圆成佛果。”
所以,见菩提树如见佛。
经中说,佛陀临涅槃前,曾与阿难尊者从吠舍离国重游此地。当他走到恒河边时,站在南岸的一块大石上,对阿难说:“这是我最后一次遥望金刚座和王舍城了……”
那块石头上从此留下了他的足印。
遗憾的是,自从佛陀灭度以来,佛法便日渐衰微,菩提树依然枝繁叶茂,但由于几位恶王的相继砍伐,早已不是当年的高度。而那庄严的金刚座,那以坚石为基、柔草铺就的金刚座,又在哪里?
玄奘回头向达摩掬多询问,达摩掬多指着菩提树东面那片平整的沙土地说:“这里便是当年金刚座的所在地。”
玄奘的目光聚焦在那片沙地上,久久没有挪开。
“所谓金刚,坚固耐久,能开万物,永世长存之谓也。这助佛陀得道的金刚座,怎么就不复存在了呢?”他不敢相信地问道。
“这里的因缘,弟子也不太清楚。”达摩掬多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弟子从未见过金刚座,只听我父亲和师父说,它曾经在这里。”
玄奘又向刚才的居士和其他参拜者打听,却始终没有问到“金刚座”失去踪影的真正原因。
他的心中不由得一阵难过。金刚座可以说是整个佛教的起源地,相传贤劫千佛都要在此座上成就,即使世界倾覆灭绝,金刚座也绝不动摇。如今,世界并未倾覆灭绝,为什么金刚座却被沙土覆盖,令人再也无法见到其真面目了呢?
达摩掬多见玄奘神色黯然,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看到金刚座南北两边的菩萨像,立刻找到了新的话题——
“法师请看,这两尊观自在菩萨等身像,便是用来界定金刚座的南北宽度的。”
玄奘望着那两尊面向东方、被沙土埋了半截的菩萨像,有些不解。
达摩掬多解释说:“佛入涅槃后,八国国王在金刚座的南北方分别安置了这两尊观自在菩萨像。谁知近些年来,这两座石像一直在往下沉。传说,若这两尊菩萨像完全沉没于沙土之中,便是佛法当尽之时。”
原来如此!原来失去踪影的并不仅仅是金刚座,这两尊预示着佛法兴衰的观自在菩萨像,看来也难逃此厄运!
玄奘伤感地看到,北侧的那尊石像已经没入腰际,南侧的那尊更是被沙子淹没到齐胸的位置了。照这样下去,距离没顶之日还能有多久?
金刚座沉入了地底,菩萨像没到了胸口,就连这棵曾为佛陀遮风挡雨、相传有数百尺高的菩提树,也在千年的风雨动荡中饱受摧残,被邪恶的国王们砍到了只剩五丈多,华光盛景早已不复当年。
玄奘无法形容自己在这一瞬间的感觉,只觉得无数种情绪朝他扑面而来——孤独、恐惧、绝望、痛苦、悲哀、慈悲、坚定……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冲刷着他的大脑,令一向坚韧的他再也难以承受,他失魂落魄地萎靡在地,拜伏于菩提树下,满腔的热情与求法之苦在心头翻涌而上,化为盈目热泪。
佛祖啊,弟子还是来晚了,已经错过了佛教在印度的最好时光,我还能够看到您的遗教吗?
他想起当初,自己拼着性命不顾一切地踏上这条未卜之旅,只为寻找心中的圣地,只为追求佛法的真谛。一路西行,越千山涉万水、遇盗贼、伏外道,经受了数不清的苦难和灾劫……在很多人的眼里,这个东方僧侣是那样虔诚、坚定、忘我,无视一切苦难和诱惑。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执着的内心世界有着怎样的柔软和脆弱!
当他一路历尽艰辛,终于来到佛陀的觉悟之地时,竟发觉自己似已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和精力,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因而,当他面对这棵青葱翠绿的菩提树时,内心竟无半分喜悦之情,更多的是悲哀懊悔,久久不能平息。
“佛陀成道之时,弟子不知在哪一道漂沦,如今直到像季方才至此,我的业障何以如此深重!”
一念及此,玄奘再也忍耐不住,整个人拜伏在地,痛哭失声!
达摩掬多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思维敏捷、学问广博、为人所敬重的玄奘法师,竟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看他伏倒在树下,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达摩掬多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了。
“法……法师……你怎么了?”
玄奘伤心地哭泣着,不顾一切,这是他西行求法以来第一次放纵自己的感情——大漠的绝地、凌山的冰雪、强盗的屠刀、美丽的女子以身相许,还有无数至高无上的荣誉,于他而言,都不过是那漫天而降的花海,飘然而落,片叶不沾身……但在佛陀成道的菩提树下,他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他甚至觉得,如果不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他整个人都要疯掉了!
就在这昏天黑地、泪眼蒙眬中,秦州的智辛长老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眼前,长叹一声道:“这些年来,老衲所思所想,尽是如何光大这南廓寺,法师要做的却是光大整个华夏的佛教,当真令人佩服得紧哪!”
而坐在长老面前的那个年轻稚嫩、怀揣着一腔豪情的自己回答道:“能否光大佛教,玄奘还不敢想。玄奘只是希望,此行能到佛陀的故乡,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
“去吧,去完成你的心愿吧。”智辛长老的形象不知何时又变了,变成凉州的佛教领袖慧威法师,目光中透着深深的期许。
年轻的他依然端坐,脸上带着几分刚硬、几分愚直,明知故问道:“大师认为玄奘西行求法是应该的吗?对弘扬中原佛法有益吗?”
慧威法师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缓慢而又坚定地说道:“老衲认为,法师所做之事不仅有益于中土众生,且以法师的决心和智慧,也定是能够做到的!”
接下来便是瓜州州吏李昌,将凉州都督的访牒拿起来看了看,便满不在乎地伸向佛像旁燃着的烛火。
“李居士!”他伸手便欲制止。
“大师不必担心。”李昌坦诚的笑容令他感到温暖,“大师有此宏愿,弟子愿祝师成就这一无上功德!”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凉州都督亲笔签发的访牒,在这温暖的烛火中化成灰烬……
在瓜州郊外的塔尔寺里,胡僧达摩狂喜地说道:“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法师足踏莲花,飘然西去……”
而当面对他的质疑时,这位胡僧认真地说道:“法师不该这么想,神谕总有他的道理……”
然后便是那个将老马赤离赠送给自己的胡人老汉,爽朗地提醒他道:“法师记住,在沙漠中行进,可不能跟它对着干,要想办法去适应它。你头一回走沙漠,希望赤离能够帮到你。”
“过了河可就连逃的地方都没有了……”石槃陀小声嘟哝着,这个在危难中临时收下的胡人弟子虽然胆小,却依然将自己送过了葫芦河。
“老衲来这里已经三十年啦,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次听到乡音哪!”伊吾老僧无尘长老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喜极而泣。
“我能为法师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高昌王兄麹文泰那依依不舍的期待眼光。
草原上甩掉皮袍尽情舞蹈的伊塔,还有那天真稚嫩的女儿国主迦弥罗……
你们现在都还好吗?
瀑布般的冰幕映衬在冰柱的后方,隐隐流动着红青色的反光……热海一望无际,鱼龙也为之欢歌,平坦而温暖的地方就是印度……素叶、赭时、屈霜你伽、羯霜那、拘迷陀、缚喝、胡实健、梵衍那、乌仗那、迦毕拭……
他看到一支疲惫的队伍在雪山上缓缓移动着,那里面有索戈、安归、道诚、道缘、道通、欢信、帕拉木昆……
你们现在又在哪里?
甚至,他看到了被他亲手送给饥民的小白龙,那平静而高贵的目光;浑身像黑色锦缎一样的乌骓马,最后那声凄厉的惨叫;还有赤离,那陪伴他走过八百里大漠,与他相依为命的老马赤离……
你们现在又在哪一道里沉沦,飘零?
……
是的,我到了,我终于到了!
我本来以为,在佛陀的故乡,在佛陀成道、说法的地方,经过历代圣贤的四次大规模经典集结的佛教,应该能够如实地反映出世尊的遗法。
可是自从进入这个炎热的大陆,一路行来,我看到的是什么?
荒废的庙宇、残旧的佛塔、倒毁的寺院;抚今追昔的先贤往事,充斥世间的异教外道,各教派间残酷的辩论法则……
佛迹荒废,庙宇凋零,便是那仅存的佛教寺院当中,也以修习部派教法的僧侣居多,大乘行者少得可怜。走了那么远,竟极少碰到能让我长时间停下脚步求教的高僧大德……
诸事无常。这是佛陀的教义,他从小就知道。可是他毕竟没有达到究竟解脱的程度,面对这一切,还是觉得难以承受。
玄奘越哭越伤心,这发自内心的悲痛惊动了数千个“解夏”归来的僧人。他们看到这位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但显然是走了很远的路的外国僧侣,拜伏在菩提树下痛哭失声,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般,无不为之感动。僧侣们围着他纷纷落泪,数千来菩提迦耶朝圣的善信,也都呜咽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