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好了契约,罗阇室利显得轻松了许多,又问道:“那么现在就算正式开始了,谁先提问?”
玄奘道:“自然是公主先。”
室利想了想,摇头:“法师是客,还是你先吧。”
“也好。”玄奘也不与她客气,直接提问道,“沙门的问题是,要使天下太平,百姓丰衣足食,当用何法?”
室利一怔:“这与佛法有关吗?”
“自然有关。”玄奘道,“或许正量部的弟子们不会去考虑这些问题,但是大乘行者则不然。佛门中有世法与出世法之分,玄奘所问的便是世法。要使国泰民安,就要先从国王做起,爱臣民、轻徭役、薄赋税,多做利国利民之事,使人民安居乐业,天下始能太平。这是很普通的道理啊。”
罗阇室利一时呆住了,她没有想到玄奘的第一问就不按常理出牌,竟问了一个离她最近又最远的问题。这个外国沙门也实在太滑头了些!
她有些悻悻然:“自从入了佛门,我就不再关注这些世间之事了。法师再问别的吧。”
于是,玄奘又提了一些有关出世法方面的问题,其中有不少玄理是罗阇室利听都没听说过的,自然是无法解答,脸色不禁有些变了。
看她这个样子,玄奘不忍再问下去,于是说:“沙门的问题问完了,请公主提问吧。”
罗阇室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轮到自己了。
想来想去,还是得用正量部的学说,才有可能难住他。毕竟,这是自己最熟悉的。
她却不知,玄奘自幼便是大小乘兼修,对于正量部的经典有过很深的研究,又专门学习过般若毱多的《破大乘论》,算得上是正量部的专家了。室利接连提了几处在她看来比较冷僻的问题,都被玄奘轻松答对,且令人信服。
一着急,她干脆拿出小时候学过的《吠陀》经典来提问,玄奘竟也能毫不迟滞地答出;再问耆那教的,谁知依然难不倒他。
室利越来越惊讶,博学的人不是没有见过,她的老师提婆犀那便是其中之一。但是博学到这种程度的,还真不多见。
她有些恼怒:“你这沙门,既然说好了要到这里来取经求法,就该好好习读佛经,学这些外道的东西做什么?”
玄奘真是哑然了,心说你不也是佛门弟子吗?这些可都是你主动提出的问题啊!就算是你小时候读的,可你现在入了佛门,也该远离这些不是?
他不想与对方顶牛,只得解释道:“这些,是玄奘偶然看到的。”
“偶然?”罗阇室利显然不信。
玄奘道:“在印度各国,外道远盛于佛教。沙门这些年来走过的国家和地区,大多如此。”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室利却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涌出几分黯然。
原本是带着问罪的想法前来辩论,谁知一上来就被挫了锐气,悒郁不乐是必然的。但她知道,辩论是不能耍赖的,虽然身边并无公证人,也不能不认。只得垂首道:“法师果然才学不凡,弟子认负……”
玄奘听出她这句话中的勉强意味,不禁笑了:“不过是同门之间的切磋罢了,公主不必当真。佛门主张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公主天资聪慧、夙根深厚,只是我见太深,以致一叶障目。只要拿掉这片叶子,眼前便又豁然开朗。”
罗阇室利忍不住抬头,与面前的沙门对视,只觉得他的目光幽深如海,令人轻轻一触,一颗心霎时便宁静了下来。
“或许,你所信奉的大乘佛法,有些道理。”她字斟句酌地说道,“只是据我所知,大乘也有许多派系,究竟何为了义,何为不了义呢?”
玄奘道:“大乘只有三大系:唯识、中观和真常。这三系皆是了义。”
“哦?”罗阇室利很奇怪地看他一眼,大概是没有想到有人会这么说吧。
玄奘解释道:“三大系中,中观偏重于诸法空性,唯识主张万法唯识所现,真如则提出真心遍于一切。另外,三家对存在的解释也各不相同,中观说一切皆是缘起,唯识说是心识种子而现起,真如则说一真一切真、一假一切假,心境一体。”
“这不正说明了它们各自的不同吗?”罗阇室利问道,“你怎么说都是了义的?”
玄奘道:“三系只是从不同的角度来阐释大乘佛法,而且各有其长处。学人可以依据自身的根性选择其一进行修学,最终都能通向解脱之路。所以说它们都是了义的,也都是佛陀为上根器者所说。”
“既然如此,若是有人想要兼学这三种呢?”室利问了个自认为很奇怪的问题。
玄奘道:“那样也无不可。兼学者不必为其中的差异硬要分出个谁对谁错,而是取各个优点来打开自我的观点,说不定反而更容易入道。其实说穿了,佛法都如标月指,能对机、对症、有用为最先,用后皆可舍。”
罗阇室利认真思索了一下,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感谢法师,解开了我的心结。我是个有罪的灵魂,当年为了救我,我的大哥被恶王害死,二哥为我发动了战争,以致难以自拔。我皈依佛门,也是为了赎清这个罪孽。”
她忧伤地垂下了眼睑,苍白的脸就像镀上了一层月光,整个人的气质显得忧郁低沉。
玄奘道:“公主对自己太过苛责了。我并没有看到你说的这些罪孽。我们平常所说的人生与命运,从横的角度看是缘起,从纵的角度看是因果。大王当年出兵或许有公主的缘故,但以后的战争行为,就和公主没有多大关系了。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果的规律在运行,以及大王自身的习气种子在起作用。公主你引他进入佛门,让他尽量减少杀业,制造善根因缘,已是功德无量之事。”
室利合掌道:“多谢法师对我的开示,但是我不需要功德。我知道我的二哥心不安宁,可能是他当国王的时间有些长了,这些年来,他越来越展现出贪、嗔、痴、慢、疑这些烦恼。我无法解决他的烦恼,只能看着他在痛苦中沉沦不休。大乘佛法可以做到这一点吗?我不怕下地狱,但我怕二哥下地狱……”
玄奘摇头道:“不管是什么类型的佛法,烦恼都只能由自己来解决。大乘佛法可以提供舟楫去济度众生,但还是要他自己肯上船才行。修行是不可替代的,因果更不可以。”
“可他毕竟是因为我才走了弯路。”
“你怎知那一定是弯路呢?”玄奘反问,“有时候,我们视觉上看上去是直的东西,未必是直的;看上去是弯的,也未必就一定弯。”
看着罗阇室利困惑的目光,玄奘接着说道:“沙门西行时走的就是弯路,绕行数万里,最终到达佛国。但是,我并没有后悔。因为有时,当我们看不清方向的时候,是必须要走一段弯路的,弯路自有弯路的风景和感悟,只要你心中对自己有一个期许,有一个目标,总会走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听了这话,罗阇室利的神情愈加悲苦,喃喃地说道:“法师是有大福德之人,所以能把弯路走直。室利却没有这样的运气和能力。”
玄奘道:“公主还是太多我执了。依照大乘佛法所说,你所执的这些都是虚妄,是你内心折射出来的‘外境’。我们无法控制有形质的罪,不能阻止它的产生与消失,我们只能把握自己的内心。
“很多时候,人们的痛苦和烦恼往往来自于自己太过逞强,大王如此,公主也如此。好在人类的长处可以去思考这类问题。公主可以尝试着从内心出发,了解自己痛苦的根源,同时也帮助大王去了解他的痛苦的根源,慢慢地就可以把贪、嗔、痴、慢、疑等烦恼去除,也就不会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
室利黯然神伤:“法师说得固然不错,可是这个世界如此冷酷,充满阴霾,烦恼哪是那么容易去掉的呢?或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我是一个受到诅咒的人,大神抛弃了我,他让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
玄奘在印度多年,惊诧于很多印度的佛教徒都有这种婆罗门教的思维,这或许就是习性?难怪种姓思想会蔓延到佛门。
他忍不住问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公主又何必学佛呢?按照公主的说法,那岂不是意味着人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一切都已经被命运安排好了?”
室利有些茫然,眼中的痛苦更深了。
玄奘道:“佛陀告诉我们,这个世间一切的存在,归根到底还是按照缘起的规律在运行。人的命运是空性的,它具有无限开启的可能性,绝不会一成不变,更不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可以提前预定的。佛说‘命由己立,相随心转’,就是说,命运是由我们自己创造的,外境也会随着我们的心而转变。世界就是我们的心灵投射出来的影子,一切好坏顺逆,皆是我们心中的业力所呈现出来的假象。”
说到这里,玄奘随手拈起桌上的一个瓶子道:“人的头脑就好比这个瓶子,装进什么就储存什么。清除妄念的最好办法就是接受正念,以正念来取代妄念。这样才能从自我设置的陷阱里超越出来。”
“如此,我的烦恼和痛苦就会减少了吗?”室利问道。
玄奘认真地点头:“佛法说到底只是为了一件事,告诉我们苦和灭苦的方法。佛法就是要帮助众生脱离痛苦的,但是我们自己也要有智慧去接受这种帮助。其中有一条很重要的智慧就是,不要总去碰自己的伤疤,那会让你的痛苦无休无止。公主你应该明白,长在伤口上的疤痕,勉强剥掉会出血,并造成一个新伤。
“我在游学的路上,经常遇见猴群,它们彼此和睦,关心同伴。如果有一只猴子受了伤,其他的猴子都会来探望它,关心它。它们所谓的关心方式便是,用手爪拨弄伤者的伤处,并且发出悲哀的低鸣。尽管它们是出于好心前来慰问,但是那只可怜的伤猴还是会被弄得伤上加伤,最终丧命。所以很多当地人告诉我,如果猴群中的一只猴子受了伤,不管这伤重不重,它都死定了。”
“好愚痴的猴子啊。”罗阇室利悲悯地说道,“它们难道不知道,哪怕仅仅是放置不管,时间长了,伤口自然会长出新皮,老痂皮也会自然脱落。唉,畜生道的众生果然可怜得很。”
玄奘笑了笑:“你觉得它们可怜,殊不知人有时候也是如此地愚痴可怜呢。比如很多人喜欢咀嚼别人的不幸,当着人家的面,说一些诸如‘他好可怜啊……’之类的话,看起来似乎悲天悯人,但实际上就像那些猴子一样,拨弄人家心灵上的伤;更为可悲的是,有人自己也会拨弄自己的伤,比如有的人经常会抱怨,说自己命不好之类的话。人是脆弱的,不管是肉身还是心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受伤。但是,要相信只要你还活着,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好不了的伤。如果有智慧,知道该如何医治,那自然是最好的。若是不知道,也没什么。时间就是最好的医师,只要不去管它,让它自行愈合,便会连疤痕都不留了。”
“原来如此。”罗阇室利点头道,“我就是那个愚痴的人,总是有意无意地拨弄心伤,所以才会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我原本以为,这痛苦是命运造成的,或者说是我的业障,孰料真正需要对此负责的是我自己。”
玄奘赞叹道:“公主真是夙植善根,一点就透。我们学佛的人,应该理解和悦纳自己,而不是排斥自己,后悔自己的过往。如果你能够从更深的层次认识自己,认识自然的规律,尝试着用一种更加豁达的态度看待这个世界。到那时你一定会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冷酷和布满阴霾。你的烦恼和痛苦自然就会越来越少,你就能够求得心灵的解脱。”
“心灵的解脱……”罗阇室利喃喃自语,想了一会儿就站起身来,缓缓下拜道,“法师,我愿终身做你的弟子。”
戒日王手握《制恶见论》,面对着几位正量部僧人,大发感慨:“果然是日光既出,则萤烛之火难显;天雷震音,而钟凿之声绝响啊。以前本王并不明白这里的喻义,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小乘十八部所守的教论,如今已被大乘圣僧尽破,本王好心给你们时间,让你们看看如何补救。谁知你们那位三代帝王灌顶师般若毱多,平日里总是自称解冠群英,学盖众哲,也最早提出不同的见解来毁谤大乘。怎么今天一听说有远客大德要来,就借口要去吠舍厘朝礼圣迹了呢?如此逃避,这是一个高僧的行为吗?”
听着戒日王的冷嘲热讽,几位乌荼国来的论师面面相觑,脸色都难看得很,却又偏偏无话可说。《制恶见论》的严密逻辑加上般若毱多的怯战,让十八部论师们彻底丧失了辩论的勇气,更不用说这几天,相当一部分正量部信徒在罗阇室利公主的带动下改宗大乘,一时间弄得大家尴尬异常。
“还有你们。”戒日王并不打算放过这些论师,继续挑衅,“平日里都说是学问超群,能说会道,如今怎么一个个的都怯了?你们知道吗?现在我的武将们都在议论纷纷,说我为了一个沙门而出动大军,实在是不值得。你们要我如何向他们做出解释?”
戒日王没有胡说,这几天他正准备撤军回曲女城,却听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出兵是大事,撤军也是大事,怎能因为一个沙门而做出改变?”
“是啊,沙门到处都有,摩揭陀国有那烂陀寺,寺中不乏高明之辈,大王却不惜出动大军去抢夺一个外国沙门;现在拘摩罗王的大军就在对岸,实力明显不及我们,正该一鼓作气击溃他们,居然又为了那个沙门而撤军,实在是令人费解!”
“就算那东土客僧名气很大,又能怎样?他强得过正法藏戒贤菩萨吗?”
“你读过他的《制恶见论》没有?听说很有威慑力,连般若毱多都吓跑了……”
“怎见得是吓跑的?没有经过辩论,谁知道是真是假?”
…………
有人将这些言论收集起来,送到戒日王的面前。
戒日王只淡淡地说道:“看来我就算是解释也没什么用了,他们该怎么想还是怎么想。不过没关系,我会证明给他们看的,我会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位比丘的佛法能力。”
罗阇室利自幼便喜欢吃杧果,印度人称这种果子为庵摩罗果,戒日王命人在曲女城的宫殿里种了许多庵摩罗果树,其中包括一种叫作“阿尔杧索”的极品杧果,挂在树上就像一个个金色的灯笼,煞是好看。每年随着这种果子的逐渐成熟,罗阇室利公主都要坐在窗前看很久。
恒河岸边的庵摩罗果树更多,也更加高大,眼下果子刚刚成熟,她的面前摆了满满一盘子。
戒日王走了进来,顺手拿起一个开始剥皮。
“王兄,听说你要派使节出使大唐?”罗阇室利问道。
“是啊。”戒日王边吃边回答道,“这几天与玄奘法师聊得很开心,以前的一些心结都解开了。本王真的很想看看,是怎样的国度造就了他这样的人,看看那个被他称作大唐的地方,到底有着怎样的神奇!”
室利的眼中现出神往之色:“我也很想去看看……”
戒日王笑了:“我们两个都不可能亲自去,这确实是个遗憾。不过没关系,玄奘大师现在还在我们这里,不是吗?”
罗阇室利点了点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本王也不相信,我固执的小妹只跟他交谈了一次,居然就舍小向大,由正量部改宗瑜伽宗了。”
室利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她问王兄:“你觉得玄奘大师是个怎样的人?”
“嗯……一个来自大国,见过大场面的人。”戒日王这样回答,“虽然看上去谦和自在,彬彬有礼,言语处事却又异常地犀利。只可惜他僧人的身份限制了他的行为。”
罗阇室利对这位王兄看人的角度很是无语,却听他反问:“那么你呢?室利,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室利幽幽地说道,“只是觉得他有异于常人。至少,同我过去遇到过的每一个人,都大不相同。”
戒日王笑了:“那是自然的。你要知道,他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国度,当然会有一些特别的地方。比如说他喜欢用吉祥草编出漂亮的鞋子,只是为了套在脚上走路;再比如说,他吃饭的时候会用一只手拿着两根棍子夹起饭菜,居然不会掉下来,真是有趣极了。”
听了这话,罗阇室利也不禁笑了。
戒日王道:“这也是我要派使臣出使大唐的原因,我就想看看那个国家的人是不是都像他那么特别。”
“我也想看看。只是……”罗阇室利突然停了下来,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忧郁。
戒日王好奇地问道:“只是什么?”
罗阇室利轻声道:“我同他辩论了一场,感觉他的神色有些憔悴,似乎……身体不太好?”
“没有啊。”戒日王很是惊奇,“他看上去挺好的,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罗阇室利白了他一眼:“这便是你和我的不同。我猜想,他曾经受过很重的伤病,一直未曾痊愈。”
戒日王想了想,道:“也许你说得对。不过他是个修行人,这点小麻烦还困扰不到他吧。”
室利的脸上有些忧郁,不过她还是抛开了这个问题,转向另一个话题:“很多人并不相信玄奘大师,他毕竟是个外国人。偏偏般若毱多大师又托辞到吠舍厘礼拜佛迹,谢绝与法师辩经……”
戒日王哼了一声:“那个懦夫如何能与奘师相比?亏我平常还很尊重他。”
他把目光转向案上的果盘:“你说,我们晒些果干带给大唐皇帝怎么样?就挑最好的阿尔杧索和无花果,虽然不是新鲜的,但是果干的味道也很不错,想来大唐皇帝一定会喜欢的。”
室利笑道:“这个,当然是哥哥说了算。只是听说大唐太遥远了,玄奘大师就走了好几年。即使把果子晒成干,时间长了也会坏吧?”
“我们不需要好几年,我们有最好的大海船,可以从海路走。听说,几个月就到了。”
“几个月……”罗阇室利真的有些心动了。
吃了一颗阿尔杧索,戒日王心头的烦忧已然消失无踪,他笑着对妹妹说:“至于那些不相信玄奘大师的人,我会让他们相信的。我将邀请全印度的学者来公决这场是非!”
玄奘原本以为,般若毱多避而不战,戒日王与拘摩罗王各自撤军,自己也可以收拾行李准备归国了。这段日子为了应付这两个国王和一场辩论,前后耽搁了有大半年,他可不想再等下去了。
他给觉贤法师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派人将自己收拾好的经包行李等物品带到曲女城来,这样他就可以直接从那里出发,也省得再回那烂陀寺,来回耽误时间。
谁知就在这时,戒日王却兴冲冲地过来,告诉他一个新决定——
“本王要在曲女城举办一场无遮大会,将五印度所有大小国家,所有能解法义的佛教沙门、婆罗门教修士、耆那教修士以及九十余种外道的博学善辩之士全部召集起来,对法师的这部《制恶见论》进行辩驳。届时就由法师来担任论主,弘扬大乘义理,岂不是好!”
玄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分明是要他以一介外国求法僧的身份,挑战整个印度的学术界啊!
“这不可能!”他霍然而起,“玄奘身为一个求法僧,怎能做出这等狂妄之事?”
“法师先不要忙着拒绝。”戒日王老神在在地坐了下来,端起了茶碗,“你知道五印大地上还有很多小国,难以形成正法方面的共识。现在乌荼国的小乘正量部论师虽然被法师降伏,然而其他国家的各个教派、外道、婆罗门恐怕还是不服大乘佛法吧?法师的《制恶见论》凡是见过的人有口皆碑,但是那些没有见过的人呢?还不是依旧墨守愚迷?本王为法师举办这场辩论法会,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这篇论著,从而使邪道从正,众僧舍小入大。这也是本王的一片护法之心。再说法师行走数万由旬到印度求法,不也正是为了弘扬佛法吗?”
玄奘无奈地说道:“大王,其实正量部的理论没有什么不好,十八部派的佛法都是世尊遗教,尊贵无比,根本就不是什么邪道。佛陀讲八万四千种法门,对治众生八万四千种病。真佛弟子应该让这八万四千法门都住世,方不负佛陀入世因缘。”
戒日王道:“法师盛德崇高,无骄慢之心,自然很好。只是这世间多的是自以为是又嫉妒成性的狂徒,我为法师办此法会,不光是为了显扬大乘佛教的微妙义理,展示法师高超的学问和辩才,同时也是为了断绝毁谤之念,摧伏他们的贡高我慢。”
玄奘摇头道:“世人有毁谤,不过是受到某种业缘的推动。这需要佛弟子们精进修行、共同努力才能反转,仅靠一两个人用辩才来解决问题,是治标不治本的。”
见他始终推辞不从,戒日王有些不耐烦了,摆了摆手道:“法师啊,这件事情已经不容你推辞了。你来看——”
玄奘满面狐疑地随戒日王出帐,却见恒河对岸拘摩罗王的大军已经拔营,奇怪的是,他们的目标似乎不是东印度的迦摩缕加国,而是朝着曲女城的方向!
“这是……”玄奘隐隐感到了不妙。
戒日王笑得很开心:“本王已经通知了五印度各国,以及所有佛寺、神祠,令他们选派高僧、学者、婆罗门,凡是觉得自己有些学问和辩才的,都可来曲女城参加盛会。届时各国国王也将到场。所以,除非法师像般若毱多论师那样避战而逃,方可避开这场辩论。不过要那样的话,大乘佛法的光辉、那烂陀寺的声誉,可就全毁在你手里了。”
说到这里,他心满意足地看着僧人那惊愕且略带愤怒的表情。
玄奘确实感到有些郁结,脑子里竟莫名地联想起当初在南印度的丛林中,被食人族粗暴地捆到烧烤架上的情形——戒日王的这一安排,简直就是要把他架到火上烤啊!
印度是佛学的发源地,学者们一向崇尚思辨,因而各种学术都非常发达,能言善辩和知识渊博之人俯拾皆是,“九十五种外道”没有一个是易与之辈,更不用说十八部派和大乘中观学派了。况且,在印度的高山大川、森林乡野之中,还不知隐居着多少高人,他们的学识高深莫测。
而自己呢?不过是一个外国来的求法僧,从语言到逻辑习惯都有着先天的缺陷,只是最近几年才积累起了一定的声望和影响。戒日王凭什么对他有这么大的信心,认为他一个人就可以挑战整个印度学术界呢?
他本能地抗拒,但是戒日王显然是铁了心要做成此事,法会的通告已经发出,盛情邀请五印度各国国王、佛教各宗派论师、婆罗门、外道学者齐集曲女城,参加规模空前的无遮辩论大法会!
换言之,戒日王只是来通知他这件事情,并没有给他回绝的余地。
就如同当初拘摩罗王做成他与骷髅道人苏达罗之间的辩论一样,所有这些都是王者的安排,他只能被动地接受。
看着玄奘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转瞬间又恢复到澄净如水的状态,戒日王不禁感佩万分。越是危急时刻,就越是能检验一个人的心智。此话诚不虚矣。
他起身告辞道:“明日我们就要出发返回曲女城了,法师早些歇息。您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为这场法会做准备,本王相信,以你的智慧,一定能够破除群迷的!”
说罢,起身朝帐门外走去。
这时,玄奘突然在他身后问道:“尸罗逸多大王,玄奘还有一个问题。”
“法师请讲。”戒日王停住了脚步。
“如果玄奘输了,会如何?”这个问题还是要问一下的。
戒日王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道:“像这样的辩论法会,论主必须提前签订契约并当众宣布。通常只会有三种选择——斩首,截舌,与胜者为奴。”
玄奘合十为礼:“多谢大王。沙门明白了。”
戒日王深深地看了玄奘一眼,转身出了帐门。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玄奘独自在帐中打坐,静静梳理着自己的心绪。
他相信戒日王没有要他命的打算,但同时他也明白,作为一个王者,戒日王对他这个外国僧侣的性命也并没有看得多重。
辩论大法会是戒日王的需要,或许他早就想举办这么一场全国性的大法会,以提高他的声誉和影响力了,只不过一直没有找到适合做论主的人选。
戒日王本是个婆罗门教徒,虽说受他妹妹罗阇室利的影响,接受了一些正量部的佛法理论,现在为了方便统治,又想接受大乘佛法,可他的骨子里仍然是一个婆罗门教徒。
婆罗门教与佛教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重视的是社会秩序,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像戒日王这样的王者,更愿意依赖于这种秩序和关系。他喜欢征服,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喜欢被人依赖、被人敬仰、被人羡慕,甚至,被人怕!对他来说,佛教这种纯个人体验的宗教不过是在他心灵脆弱的时候寻求安慰的港湾罢了。
当然,大乘佛法适度弥补了佛教在社会性方面的欠缺,这也是戒日王决定放弃正量部而改宗大乘的原因之一吧?
在印度,王权与神权密不可分。召集各国国王和各派学者,举办一场空前的辩论大会,这是戒日王基于各方面秩序的考虑,也是提升他王者地位、巩固他的统治和影响力的重要举措。或许在前些日子玄奘跟他说起可通过王化的方式提高对各国的影响时,他的心中就已经开始酝酿这个法会了吧?
这果然是一个身体力行的国王,他要的是法会本身,是借由法会兵不血刃地向各个国家和宗教团体展示自己的硬实力和软实力,从而让更多国家臣服在自己脚下。至于最终谁会在法会中获胜,那并不是多重要的事。
以目前印度各教派的情况来看,能赢玄奘的无非就是大乘中观学派、小乘十八部以及婆罗门教、胜论派这有数的几个教派。
其余诸道中,耆那教以苦行为主,并不太重视辩论;数论派重视因明,擅长辩论,但自从当年被世亲菩萨打击一番后,教中人才凋零,已不具备挑战能力;顺世派的理论尚有缺陷,不够成熟。这些都不足以对玄奘构成威胁。
玄奘赢的可能性至少有六成,这是戒日王的猜测。如果玄奘赢了,大乘瑜伽行派将在摩揭陀国发扬光大,成为宗教界的主流正统。这对提高戒日王的声望和影响力无疑是极为有力的。
而如果玄奘输了,输掉的也仅仅是他这个外国沙门的声誉和性命,以及大乘佛教和那烂陀寺的名誉,对戒日王本身并无太大的影响。无论胜者是婆罗门各宗还是小乘十八部学者,作为法会的发起人和组织者,他都可以顺势而为……
玄奘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自从在那烂陀寺接下了同般若毱多的辩论,他就觉得自己陷入了世俗王权的旋涡之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他,哪怕是想要挣扎都有所不能。
玄奘并不惧怕戒日王,中原有句老话,叫作“无欲则刚”。他心中无所求,自然也就无所畏惧。求法的目标已经完成,他现在真正需要的,只是寻找机会回国罢了。
外面传来人马喧闹的声音,士兵们牵马驱象穿梭往来,做着拔营的最后准备。
玄奘心里很清楚,他不是戒日王,没有那么多的选择余地。印度的佛法一直在衰落,人心越来越多地靠向波旬。这些年来他在印度的所见所闻,越来越多地证实了这一点。但佛陀在预言了末法之后也曾说过,一切皆在人为。身为佛弟子,他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保护佛法。他知道这很难,他更知道这个世界上最难的事不是面对挑战,也不是面对失败,而是明知道会失败,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好吧,那就让我接受这个挑战,一报佛恩,二报佛国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