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玄奘在藏经楼里阅藏抄经时,偶尔还是会朝那只黄布包裹的宝函望上一眼,有时甚至会忍不住地去想:“假如我悄悄拿下来看看,背上几段,会如何呢?”可惜,经楼的守卫看得很紧,他始终没有这个机会。
大概是见他总朝那里看,守经人终归有些不放心,有一回,其中一位便对他说:“法师还是不要惦记了。别的僧人偶尔看看倒没什么,只要不是花时间去学习和背诵此经,就没有太大关系。但是玄奘法师您不一样,您的记性太好了!所以大王专门有交代,您只要朝那书里看上一眼,这辈子都不要离开摩揭陀了。”
玄奘忍不住问道:“佛法属于出世间法,不同于世间技艺。就算是被其他地方的人学去了,难道会对本地区的人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吗?”
“当然有影响了!”守经人理直气壮地说道,“什么世间出世间的,稀罕的才是好东西。这道理是人人都知道的啊!”
说罢很惊奇地看着玄奘,言外之意是,这么聪明的法师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呢?
玄奘很是无语,他不禁又想起戒日王所说的“此事未必就与《首楞严经》有关”的话。
这其实是一种侥幸心理,他大概从未听说过佛陀说过的那句话:“障人得法者,当代代无眼。”
这里的“无眼”不是指失明,而是指“正法眼灭”。如同当年佛陀与诸大弟子入般涅槃时,被说成是“人天眼灭”一样。
也就是说,吝法者将会遭到难闻佛法的果报,这才是真正的“无眼”。
但是现在,吝法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这个群体不仅包括国王,还包括那些所谓的“高僧学者”。
为什么会吝法?自然是出于内心深处那极其坚固的“我慢”。
贪、嗔、痴、慢、疑是佛陀所说的“五毒”,障碍着每一个人。这其中,“我慢”是一种态度,与《首楞严经》确实无关。佛陀说过,只要你心中总是莫名其妙地存着“我比你强”或者“我不如你”这样的想法,就属于“我慢”的范畴。
凡夫都有不同程度的“我慢”,印度人在这方面尤其严重——种姓之别、中边之别、男女之别,其泾渭分明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佛陀才会选择这里作为诞生之地吧?
然而这种心理是如此强大和坚固,难以消除。佛陀以他的智慧广度众生,不分种姓、职业、男女、老幼、贤愚、国家,一律收入门中,这份苦心有谁知晓?
佛入涅槃后,这种原本已有所松动的“我慢”的观念又开始变得根深蒂固,即便是在佛弟子中,都难以完全拔除,就连佛陀遗法的流传,也开始分地区了。
这便形成了共业,这共业会使这一地区遭到法灭的果报。
玄奘之所以如此肯定,不是因为他有宿命通,而是这西行路上的所见所闻坚定了这一看法。
受这种习惯影响的不只是印度,还有其他国家。比如那个号称“小西天”的于阗。想当年,朱士行大师辛辛苦苦来到于阗,找到《大品般若经》抄录下来,于阗僧人却不许他携经离开,还要大师施以手段才能将经送走。
他又想到迦湿弥罗的僧人们不允许学会《阿毗达摩论》的人离开城池,于是世亲菩萨只能假扮疯子前去偷法……
这一路,吝法的国家和地区居然有这么多!大葱岭内外的许多地方皆是如此。想来是经书中提到的功德许诺太吸引人,以至于很多国家和个人将经书当成是奇货可居的东西,只想自己拥有,不愿与他人分享。一部《大般若经》,这个国家藏一点儿那个国家藏一点儿,弄得七零八落,就是舍不得拿出来流通;见到求法的僧人,也要想方设法地留在本国,以增加本国的影响力。难道真的就像这守经人说的那样——不管是世间的还是出世间的,稀罕的才是好东西?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
现在,这些地区的佛法都已呈现出衰落之态,那些人却还不知,他们这是打算抱着经典同归于尽吗?
玄奘对此实在难以理解。
按说以他的性格,想要看一部经书,即使被人拒绝也可施以计谋看到。但这样做是没有用的,最多自己记下来一点东西,印度人的吝法性格不改变,结局就很难改变。
何况,眼下的他已经完全不同于当年偷渡出境时的情形——那时的他孑然一身,只有一条性命和一颗虔诚求法的心愿,确实无所畏惧;现在的他依然不惜身命,却已不是一身。他到了印度,学习并抄录了数百部宝贵的经典,最为他看重的《瑜伽师地论》也已经学完,很多事情豁然开朗。他将带着自己收集到的经像和种子回国,肩负起佛法东移的重任。如果这个时候因为偷看一部经书惹出麻烦,被困在印度回不去,那么求法的使命就真的无法完成了……
“算了,一切随缘吧。”他喃喃自语。
智者大师为求《首楞严经》一观,在拜经台上一拜就是十八年,这份虔诚的愿力想必已经惊动了天地。如若东土众生与此经有缘,日后自有机缘流布东土。
人的一生很难同时做好几件事情,能做好其中的一两件,已属不易。剩下的,就留待后人去做吧。
玄奘突然发觉自己看开了。原本他还一直为印度的佛法担忧,现在几乎不再考虑这个事情,只想着赶紧解决完这边的问题,也好尽快上路,回国弘法。
我佛只度有缘人。既然是共业,那便坦然接受好了。这个世界如此之大,区区一个印度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佛法能在更多的地方流布开来,与佛有缘的众生自会转生到那些地方,继续传佛慧命。说不定有一天,还会反哺印度……
夕阳的余晖下又来了一支船队,那是觉贤法师带领那烂陀寺的一千多名僧人抵达了曲女城,为玄奘助阵。
玄奘立即前往迎接,感谢师兄弟们的情谊。
船只刚刚停稳,六七只猫儿便率先蹿上了岸,跟在后面的是觉贤长老和师子光、海慧、智光等大德。
“你们怎么把这些小家伙也带来了?”相互见礼后,玄奘顺手抱起一只在脚边打转的花猫,笑着问道。
“还不是为了保护你那些经书?”师子光没好气地说道,“那么多的经夹,万一招了老鼠,被啃坏了,你玄奘法师还不来找我们麻烦啊?带上这些小畜生,就没有老鼠蝙蝠什么的敢上船了。”
“让你们多费心了。”玄奘感激地说道,“我的行李全带来了吗?”
“全带来了。”觉贤长老道,“满满一船的经夹和法物!另外,正法藏有信给你。”
一卷麻布包裹的香皮纸递到了玄奘手里。
戒贤的信中充满忧郁,他说他不确定将玄奘卷入这场论辩是对是错,因为佛陀没有给他启示。他希望玄奘能够尽可能地保全自己,以完成弘法的心愿。
收起信件,玄奘心中既感激又惆怅。他也不喜欢送死,可是事到临头,他又焉能退缩?
第二天清晨,玄奘正在山间一棵花树下看书,罗阇室利便找来了,向他请教有关唯识的问题。
“我想学习唯识学说,法师觉得我该看哪些书才好呢?”她兴致勃勃地问道。
玄奘道:“唯识不是研究的理论,而是修证的境界。欲得证唯识,单靠意识心是不可能的。”
“修证,境界……”罗阇室利小声重复了几个词,突然笑了,“玄奘法师,我们来做个辩论吧,由我来向你发难如何?”
玄奘觉得奇怪:“我们不是已经辩论过了吗?”
“那不一样。”罗阇室利在他的对面坐下来道,“那一次我是作为正量部弟子同你辩论的。但是这一次,我不仅是正量部弟子,还是其他部派弟子,还是婆罗门学者、胜论派学者、耆那教学者、顺世派学者……总之,我来与你辩论,看看你的唯识理论是否真的无懈可击。”
玄奘笑了笑:“原来公主是来陪玄奘练习的,这如何敢当呢?”
罗阇室利道:“就当是为尸罗逸多王兄赎罪吧。”
看着公主略显黯然的神色,玄奘点了点头:“好,你问吧。”
“何为唯识?”罗阇室利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玄奘答道:“心外无法,故曰唯识。”
罗阇室利又问:“山河大地六尘境界,分明在我们的心识之外。法师难道视而不见吗?这心外无法从何说起?”
玄奘道:“山河等物,皆是心相所分,不在识外,而在识内。”
罗阇室利问:“何以见得?”
玄奘答道:“公主所说的山河大地六尘境界,都只是由识变现的认识对象,我们称之为‘相分’;我们对‘相分’的认识过程,称为‘见分’。‘相分’是从‘见分’变现的,‘见分’为缘。而无论是‘相分’还是‘见分’,都是由识的主体‘自证分’变现的。众生无始以来执着于有形的色相而受到熏习,依其妄想分别所得到的熏习力,生起类似于色相的外境。可见这外境并非实有,如果没有‘自证分’,那么‘见分’和‘相分’一定不能生起。”
罗阇室利道:“我不明白法师的意思。你说一切色法皆是虚妄,并非实有。可为什么我看它们都是有形有质的,感受起来,也是实实在在的呢?”
玄奘道:“你在梦中的感受也是实实在在,但实际上并不实有。我们目下可以觉察到的一切境界,其实与梦中的境界是一样的。”
“你是说我们现在都在做梦?”罗阇室利惊奇地问道,“可为什么这棵树我可以看得见,当我用手摸上去的时候会有粗糙的感觉,我还可以闻到树上的花香。而梦中的树却没有这种真实的感觉呢?”
玄奘道:“你摸不到梦中的树只是因为你醒来了。其实公主你仔细回想一下,在梦里你是否真的没有感觉呢?”
罗阇室利认真地想了一想,不太确定地说道:“好像……也是有感觉的。”
“阿弥陀佛。公主果然不打妄语。”玄奘合掌道,“当你在做梦的时候,梦里的树也是可看可摸可闻的。我们现在都还在一场无明大梦之中,所以会觉得这棵树可看可摸可闻,而当你从无明大梦中觉醒之后,就会知道当时的树根本就是虚幻的了。”
罗阇室利道:“或许你说得对,可我还是觉得现实与梦境不同。”
“何以见得?”
罗阇室利道:“我曾经梦见过设赏迦王率军队来抓我,那时的我紧张极了,拼命想跑,可是两条腿就像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而在现实中,我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我想摸这棵树就能摸到,我想离开就能离开,我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可是做梦的时候为何就无法做主呢?”
玄奘惊奇地看着她:“公主你难道真的以为,在这个所谓的现实中,你自己做得了主吗?”
罗阇室利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玄奘道:“你觉得在梦中,两条腿就像被定住了一般,无法自主,但是,在这个你自认为真实的现实世界中,你依然是无法自主的。比如你想去大唐,就去不了。”
“那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公主。”罗阇室利垂下了头,“法师你现在也在梦里?你不就可以做得了自己的主吗?”
玄奘道:“我是个修行人,比你略微自在一些。但这种自在与众生共同面临的不自在相比,就微不足道到可笑的程度了。我要到印度,要回大唐,可以是可以,但必须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而不能做到心随意转。这中间一旦遭遇凶险,极难逃脱。这就是不自在。更不要说人无法做到存亡自在了。连性命都不在自己手中,怎么敢说自在呢?这种无助与你在梦中被定在原地的感觉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说到底,我们现在依然是在梦中,一场无明大梦之中。而你所说的平常的梦,只是梦中之梦而已。”
罗阇室利抬头看着他道:“法师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从无明大梦中醒来,就可以心随意转了吗?”
“比这还要自在,是你想象不到的大自在。”玄奘认真地说道,“三世如梦幻,梦中处处有障碍。梦醒之后还会有什么障碍呢?所以,只有当你真正醒来的时候,你才能够体会到那种真正的大自在。”
“可我怎样才能醒来呢?”室利问道,“通过精进修行吗?”
“不。”玄奘道,“修行最重要的还是要靠智慧和领悟。当然,精进努力也是正确的,你或许可以在这种努力中开启智慧。”
“我不明白法师的意思。”
玄奘道:“比如那些婆罗门仙人的咒语,如果有人向你发出一个恶咒,使你相信你的房间里有一条毒龙,你是否会感到害怕?”
罗阇室利道:“当然了!他们不是使我相信,而是真的可以放出一条喷火的毒龙来。就像当年三迦叶兄弟对佛陀所做的一样。只不过佛陀具足神通,降伏了毒龙。”
玄奘摇头:“佛陀的神通就是认清了这个世界的实相,这是一种建立在真实智慧上的领悟。当你以为房间里有一条毒龙的时候,你尚未从迷梦中醒来,你会努力地想要逃离,或者去攻击它。并把这当作是一种精进。这么做也无不可,你可能会在这种徒劳的惧怕和努力中突然醒悟,也可能不会。一旦你清醒了,认识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其实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因为所谓的毒龙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恶咒也不存在,一切都是你的分别心在作怪。”
罗阇室利恍然大悟:“我听说曾经有个外道辩论输给了你,于是向你发出诅咒,而你却安然无恙。原来是这个原因。”
玄奘笑了:“向我发出诅咒的外道不止一个。诅咒真是一种很虚妄的东西,它在我的身上从来就没起过任何作用,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就有人认为它很灵。可见人心的虚弱。”
“或者是法师的心力非一般人能及,或者是法师尚未遇到过真正的仙人。”罗阇室利认真地说道,“真正的仙人的诅咒都是极灵验的,连三大主神都难以抗拒。”
玄奘苦笑:“连主神都施以诅咒,这仙人还真是嚣张啊!就不怕哪天一个不小心,在凡人身上失了灵验,最终闹得无法收场吗?”
罗阇室利奇怪地看了玄奘一眼,默默转移了话题:“我还是不太明白,如果外境不是一种客观、独立的存在,那它们又是从何而来呢?”
“从阿赖耶识中来。”玄奘道,“阿赖耶识由因缘的力量生起自己的主体时,在内变现为各类种子与这个物质的身体,在外变现为器世间。”
室利忍不住皱紧了眉头:“正量部只有六识,分别为眼耳鼻舌身意。这阿赖耶识又是什么?”
玄奘道:“唯识学认为,在人们熟知的前五识和意识之外,还有第七识末那识和第八识阿赖耶识。其中,第八识是根本识,是一切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的本体。它本身没有能力去判别善恶、对错,却有一个最重要的功能,那就是储藏。它所储存的是众生过去善恶造作的行为、思想等信息,我们称之为‘种子’。一切众生都有着各自的第八识,在无始劫的轮回中造下无数的业力。无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一律被熏习成种子,从而生起你的生命、你的世界。所以,这个阿赖耶识主要有两方面的功能,一是在缘起‘无我’的条件下保证因果轮回,一是在众缘和合的条件下生起我们各自的生命和世界。”
“也就是说,整个世界都是由众生的第八识变现,并非脱离第八识而独立存在的?”罗阇室利惊奇地问道。
“正是。”玄奘答道,“这就是唯识无境的道理。”
“可是,为什么是第八识?”罗阇室利还是有些不太理解,“难道第六识不可以做这些事情吗?”
“不可以。因为第六识是审而非恒的识体。”
“何谓审而非恒?”
“就是说,它有自己的思量和判断,会有意识地保存自己喜欢的种子,拒绝不喜欢的。并且它不是恒常相续的。第八识则是恒而非审,它是混沌的,不会去审定和判断善恶,只是将所有的一切忠实地不加分别地储存下来。更为重要的是,它还是恒常相续的,这一点与第六识完全不同。”
“恒常相续?难道第六识就不相续了吗?”室利有些抬杠地问道,“哪怕我睡着了,我还是会做梦,我的第六识依然是在工作的。”
玄奘笑着摇头:“公主你做梦的时间其实是很短暂的,如果你一个晚上睡三个时辰,至少有两个多时辰完全不会做梦。你的第六识还是会断。”
“可是有的时候我做的梦很长很长。”室利坚持道。
玄奘道:“梦中的时间与现实的时间并不一致,这就好比六道之中的时间各不相同,不同世界的时间也各不相同,梦与现实也是一样。有时你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中度过了几年、几十年,甚至一生。你是真的感觉到过去了那么多年。但在现实中,那不过是你睡醒前的十几个呼吸罢了。”
罗阇室利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何况意识的中断也不光是在睡眠时,还有别的情况。”
“什么情况?”室利问。
玄奘犹豫了一下,反问道:“比如,公主有没有过昏迷的情况?”
“有过。”罗阇室利黯然道,“那一年我得了重病,哥哥说我昏迷了很久,他以为我快要死了。但是我依然会做梦,在梦中我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于是我就睁开了眼睛。”
“那是在你快要醒来的时候,你才做梦的。”玄奘道,“当你完全昏迷时,你的前六识就会处于关闭的状态,不光眼、耳、鼻、舌、身这五识停止运作,就连意识也暂时中止。这在瑜伽行派中被称为‘闷绝’,此时的第六识已经完全无法工作,而第七识,第八识却仍在作用,它们会把此人昏迷时所发生的一切,都输入阿赖耶识内,储存成为种子。”
“那么,为什么不是第七识储存种子呢?”罗阇室利问道,“它不也是恒常相续的吗?”
玄奘答道:“它是相续的没错,但它也有意识的功能,也会审定善恶,也有执着。不同的是,前六识以外境为执着对象,而第七识却是以第八识为执着对象。‘末那’的意思就是‘我执’,这是一个执着于自我的识体,它会自动将前六识的所闻、所见、所思转化为业力贮存到第八识中,同时,它会执着于阿赖耶识为‘我’,从而产生我执。”
罗阇室利愣了一下:“什么叫执着为‘我’?难道阿赖耶识不是‘我’吗?”
“当然不是。”玄奘答道,“《解深密经》中有一首偈颂,是这样说的:阿陀那识甚微深,一切种子如瀑流,我于凡愚不开演,恐彼分别执为我。公主你看,佛说‘恐彼分别执为我’!也就是说,这个阿陀那识根本就不是‘我’,但是佛陀担心自己若是随便在凡愚众生中提到它,那些众生就会理所当然地起了分别心,认为这就是‘我’。佛度众生讲究的是观机逗教,如果明知世人会将阿赖耶识执为常我,就干脆不说了。”
“我大概就属于凡愚众生之列。”罗阇室利喃喃自语,突然又发现了问题,“这首偈子里明明提到的是阿陀那识,你怎么说是阿赖耶识?”
玄奘叹道:“你果然没读过《解深密经》。经中说:广慧。此识亦名阿陀那识。何以故。由此识于身隨逐执持故。亦名阿赖耶识。何以故。由此识于身摄受藏隐同安危义故。”
“原来是同一种识的两个名字。”罗阇室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阿赖耶识不是我,那什么才是‘我’?”
玄奘道:“‘我’是不实有的。末那识执着于阿赖耶识为‘我’,于是便有了染污。这是一种妄念。”
罗阇室利摇头道:“众生的心中总会有一个‘我’的,将第八识执为常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吗?”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对不对的问题。”玄奘道,“佛陀说法的目的是让你更正确地认识这个世界,而不是旧的执着未去,又添新的执着。何况也确实不好——众生因为执着于我,迷恋于我,依持于我,故有我贪、我痴、我见、我慢。一切众生各有八识,各以末那识执着自我,于是便有了分别。为了‘我’的生存、享受,乃至衣食财产、名誉地位,贪得无厌,任意攫取。一切众生,沉迷于生死苦海,无以自拔者,皆因有此我执之故。”
听到这里,罗阇室利佩服不已:“法师当真是辩才无碍!但是这也只能说明,外境可能是实,可能是虚。法师又是依靠什么得出外境一定是虚,是由阿赖耶识变现的结论呢?”
玄奘道:“公主问得好!只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有外境的话,凭什么你认为你能够认识到外境?”
罗阇室利不觉一愣,随即道:“我们认识外境是很容易的呀,比如有眼睛就可以看到,有耳朵就可以听到,有鼻子就可以闻到,有舌头就可以尝到,有身体就可以触摸到,有意识就可以分析并定义这一切。”
玄奘点头道:“是啊,看起来确实很容易。只是,我们在认识外境之前,是不是应该首先认识一下‘认识’本身?如果你不了解自己的识,你可能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认识’,最终的结果就是被骗了都不知道。”
罗阇室利沉默不语,似乎在消化这段话。
玄奘道:“你所说的六根是不是外境?你用它们所对应的六尘作为外境的证明是可靠的吗?”
罗阇室利一言不发。
玄奘道:“所以我们首先应该认识识,以及识的四种成分,即相分、见分、自证分和证自证分。这其中,六尘是相分,对六尘的觉知是见分,这两者是自证分的两种功用,见分是能缘用,也就是识的认识作用;相分是所缘用,也就是由识变现的认识对象;而自证分是性体,也就是真如本性。我们依靠六根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其实就是见分对相分进行认识,再由自证分对这一认识过程进行证知。只是在未破无明时,自证分仍处于迷惑之中,错认一切见分对相分的反应为外境。而一旦证道,显露出本来具足的般若智能,就成为‘证自证分’,成为宇宙万法的本体。”
罗阇室利认真地想了想,道:“我还是不太明白,关于相分、见分、自证分和证自证分,法师能讲得更浅显明白一些吗,是八识皆有四分还是仅仅第八识有四分?”
玄奘道:“八识皆有四分。就拿意识来说吧,它能了别六尘,所以有见分;它所了别的六尘,称为相分;它能明了和证实自己正在六尘中运作,这就是自证分;它能知道自己是否存在,也能返观自己的所为正确或错误,这就是证自证分。所以意识具足四分。举个再简单点的例子,比如眼识,你看到了这棵树,这是你眼识中的相分;而你之所以能看到,这是眼识的见分;你分辨出这是一棵树,这是自证分;你认为树存在,但你知道它实际上不存在,这便是证自证分。”
“哦,我好像懂了!”室利道,“当我看到树的时候,我知道根本就没有树,所谓树不过是我眼识中的相分。我这样算不算是已经进入了唯识的大门了?”
“是的。”玄奘点头道,“这虽说仅仅是刚进门的第一步。但是你达到了这一步,你的执着就已经大大减轻了。因为你知道,外境是不存在的,你所认识的一切,山河大地、日月星辰、草木丛林乃至我们这个色身,都是内境,都是我们第八识的相分变现出来的。因有无明之故,使我们迷失了本性,执着于这个四大假合的身体才是我,却不识一切事物皆是我,一切法皆从心识中生,念念成形、形皆有识。这才是真正的唯识。认识到这一点,你便不会再有贪婪、我慢和嗔恨。你的烦恼就会减少许多。”
罗阇室利道:“法师说得确有道理,可是你刚才说,每个众生在诞生时,其第八识就变现出了他自己的物质世界作为相分,那为什么我们看到的世界会是一样的呢?”
玄奘道:“首先,我们都是同一世界同一种类的生命,由于共同的业力,使我们的第八识变现出来的物质世界具有一定的相同性,互相重叠在一起。就好比一间佛堂内众多的灯烛点亮后,光线交织在一起。其次,即使我们是同一世界的人,我们眼中的世界,也并不是完全等同的,必定会有一些细微的差别。只不过这种事情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
罗阇室利想了想,又问道:“那么,这种由内识所转,由分别心而起的虚妄境界,为什么看上去如此真实和固定呢?”
玄奘道:“这是因为众生因熏习的力量而起的执着十分坚固,再就是识的刹那生灭,有如瀑流,以至于将这个原本虚妄又多变的世界给固定住了。在我们的经验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当然,佛陀例外。”
“可是我觉得,我此刻的所做所想是真实的。”罗阇室利道,“不管这个世界是否‘真实’,但至少我活在这个世界中了。如果我死了,这个世界还存在吗?”
“当然了。”玄奘笑道,“不管是你死了还是我死了,这个世界都依然存在。就好比佛堂上的灯,灭了一盏并不影响佛堂的明亮。因为佛堂中有百千盏灯,并且不断地有新的灯加入进来。每一个众生都是一盏灯,这个世界就是佛堂。”
罗阇室利有些明白了:“如果我因为造恶业而下了地狱,地狱会因我而存在;但是如果我离开了地狱,地狱依然存在,因为还有其他众生感召此果。”
“正是如此。”玄奘道,“这个世界是众生的共业所召感,这便是唯识所现。唯识并不是全然否定物质世界的存在,只是不承认它们是一种客观独立的存在,而认为它们是一种依附于第八识的存在。倘若你精进用功,打破无明,返璞归真,识得本来面目,那时你便可知你的自性是尽虚空遍法界的,一切境物无不是你心王的国土。”
“那便是真正的大自在了。”罗阇室利有些神往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