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与慧天的这场辩论令很多人回味无穷,以至于当天竟无人再上台挑战,直到罢会还宫时,还看到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这场精彩的论战。
法会第三天,有更多的学者开始上台论辩,其中包括那烂陀寺十大德之一的智光长老。
“我读过安慧菩萨的唯识理论,与护法的系统存在很大的不同。安慧系统是无形象论,其‘无相唯识’是强调唯识无境,绝不会去讲什么‘不离为唯’。或者说,唯有虚妄分别而没有能取和所取。在唯识变现中,唯有识体而已,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不离为唯’,因为不离为唯已经落入到认识论的层面去谈问题了。”
玄奘点头道:“从传统唯识学来讲,‘不离为唯’所有的境相,都是阿赖耶识变现的,不能单从前六识的触境上来谈。当年,陈那论师侧重于认识论,在谈到唯识时,只谈六识,而不再强调第七识、第八识或者整个生命和宇宙的结构问题。”
智光长老道:“那么,按照法师所说的,在唯识学的思想中,是否会构成‘不离为唯’这样一个结论呢?关于阿赖耶识种子变现,转起前七识,然后又转现所有的山河大地、宇宙万物,我们又怎样去会通?这样的结构,岂止是‘不离’而已?这已经是涉及定量的层面了。”
玄奘道:“《般若经》中说,一切法空,一切如幻。也说到心清净,但‘是心非心’,不落有无,一切法也是如此。瑜伽行派以虚妄分别识为依止,说唯识观,不管是一分说、二分说,还是三分说,都是生灭识。也说到心性净,比如《庄严大乘经论》卷六说:已说心性净,而为客尘染;不离心真如,别有心性净。不离心之真如,别有异心,谓依他相,说为自性清净。此中应知,说心真如,名之为心。”
台下的那烂陀僧众们都纷纷点头,瑜伽行派是主张心外无物的。陈那论师认为,外界是不存在的,刹那的心体,表现为所知的形象,或所了的形象,与能了的作用,及觉知了境作用的识自体。了别的相与见,也是依他起性,不能说是没有。
而玄奘强调了“以不离为唯”的说法,使陈那的带相唯识理论达到了更加完善的地步,俨然成了瑜伽行派的正宗。
一位名叫奇耶舍那的说一切有部学者走上台来,他提出的问题是:“世间万物都是由极微构成,这是由现量证知的,你怎么能说没有呢?”
对于所谓“极微”的说法,玄奘丝毫也不觉得新鲜——依照《俱舍论》卷十二所载,色法极少者为极微,也就是物质分析至最微细,微细到了再也不可分的程度,就叫作“极微”。
七个极微合成一个微量,七个微量合成一个金尘,七个金尘合成一个水尘……就这样一直合下去,最终合成桌子、瓶子等粗色境,合成山川大地乃至宇宙万物。
古印度的很多学派都持这种观点,认为物质是由极微构成,并且这些极微是实有的,是脱离人的主观认识而独立存在的。
但是各个学派对于极微的见解又各不相同。比如婆罗门六派之一的胜论派就宣称,物质是由地、水、火、风四大极微构成,这四大极微是实有的,无生无灭,即使到了劫坏之时,也仅仅是散布于虚空之中,作为建立新世界的质料,并不会随着劫坏而消失不见。
佛家也讲“四大”,但是佛家的“四大”与胜论派的“四大”并不相同。佛家的“地、水、火、风”并非是指物质,而是指“四性”,即事物的坚性、湿性、暖性和动性。换言之,佛家的“四大”是抽象的、不实的,是一种假借的名相,而胜论派的“四大”却是实实在在的。
胜论派又主张,极微的集合体称为“有分色”,极微是恒常的,“有分色”的性质却是无常。世界虽是由无量的极微集合而成,但成立之后,便成为一个完整的单位,而世界仍是无常,故有成住坏空。
同胜论派相比,部派佛教中的“说一切有部”则是多元的实在论者,他们也认为极微是实有的,众多极微集合成为“聚色”。聚色是假,而极微是实,因此众生眼识所看到的色境,其实是一个一个的极微,而不是集合的假色。
有人曾拿“砖砌墙”来譬喻胜论派和说一切有部关于极微的理论——极微相当于砖,眼睛可见的物质相当于墙,以众多的砖砌成一面墙,在胜论学者眼中所见的,是一整面墙;而在有部学者眼中所见的,却是一块一块的砖,因为他们以砖是实,以墙为假,所以看到的不是整面的墙。
如今,有部的学者抛出了“极微”理论,玄奘对此的回答是:“首先,大乘佛法并不认可有实在的极微。你说极微是实有的,那么我想请问,极微是否还有方向之分?”
奇耶舍那明显一愣,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
玄奘所说的方向之分,其实就是体积。凡是物质,以其有质碍的缘故,所以必有体积,且占有空间。
玄奘道:“若极微有方向之分,那也就意味着极微还可以继续往下分,分成六份,那它就不是绝对的极微。分后的极微仍可继续再分下去,如果是这样,则所谓极微者,是只有其名,并无其实,因为它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若说极微无方向之分,则说明它没有方位的对立,那也就意味着你根本找不到它。像这样的七个极微合成一个微量后,其量并不会增大,仍然没有体积和方位之分。你所说的聚极微成粗色境的理论就不能成立。”
奇耶舍那有些愕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种说法。
“另外,既然极微没有方向之分,也就没有与他物的对立。那么,你用手去触摸一棵树就应该感觉不到阻碍,因为树也是由极微构成的。”
奇耶舍那终于开口道:“如果极微不实有,那么佛经中有关‘极微’这一概念又是怎么回事呢?”
玄奘道:“佛经中的概念多着呢!没有这些假借的概念和名相,佛陀怎么为众生说法呢?对于那些坚持认为物质存在着真实主体的人,佛说极微,是为了让他们逐步地分解剖析,排除假象,看一看极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这个剖析的过程中就会发现,极微实际上是不可能真实存在的,物质也不可能真实存在。”
“何以见得呢?”奇耶舍那问道。
玄奘道:“佛所说的极微虽然仍占有一定的空间,有方向之分,但却无法再往下分。因为如果要再继续往下分的话,就会有与虚空相似的形相出现,而这个形相已经不能再被称作物质了。所以说极微是色与空的边际。”
“那么,为什么包括很多佛教宗派在内的一些学派都说极微是实有的呢?”这位有部学者似乎有些强词夺理了。
玄奘微笑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很多人认为正确的理论就一定是正确的,否则就没有必要辩论了。很多学派之所以认为极微是实有的,是因为他们骨子里相信物质是实有的,而极微就是构成物质之塔的砖石,这是解释物质构成的最方便的一种理论。但其实我们仔细想想就会明白,所谓极微只是我们思维的产物。或者说,它仅仅是一种假说,目的是帮助我们理解这个世界。”
“那么法师认为物质是如何构成的呢?”奇耶舍那又将皮球抛了回来。
玄奘答道:“我们瑜伽宗认为,物质是由众生的第八识变现,无论其体积是大是小,都是一下子现出全体,并非另外变作许许多多的基本单位,然后再合成一种物质。所以,物质并非是由极微构成。” (2)
“那么,你们所说的这些由识变现出来的物质,难道就不能拆分吗?”奇耶舍那问道。
“当然可以拆分。”玄奘道,“谁说由识变现的物质就不可以拆分的?问题不是可不可以拆分,而是拆分到最后你会得到什么。比如我面前的这个瓶子,它可以被打碎成一片片的陶瓷,完全失去瓶子的相状和功用,只这一点就能体现出物质的无常性。”
“那么空无性呢?”奇耶舍那追问道,“所谓无常只是从缘起的角度来讲,并不是你所说的空无。”
“问得好!”玄奘赞叹道,“你若想知道物质的空无性,那就继续往下拆分,把它分成更小的陶瓷颗粒,乃至粉末。你可以在深禅之中继续做这件事,把这些粉末物质一直拆分下去,分到后面你就会发现,所有的物质都是一样的,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地、水、火、风四大极微的分别,而且真正的物质只有很小很小的一点点,物质与物质之间,绝大部分地方都是虚空。”
“就算是你所说的这样,但是这很小的一点点物质,难道不是极微吗?”奇耶舍那似乎抓住了什么,立即说道,“虽然只是一点点的物质,悬浮于虚空之中,但它毕竟也是物质啊。”
“别着急。”玄奘平静地说道,“还没有拆分完全,你怎么就能说它是极微呢?那一点点的物质也是有体积有方向的,还可以继续往下分。分到一定的程度你就会发现,物质不见了。所谓色境,也就是物质世界,不过是人们的臆测和幻觉,事实上什么都不存在,只有无尽的‘虚空’。到那时我想你就会明白,这个识所变现的物质世界,其本质就是‘空’。包括你这个五蕴之身在内,你所看到的、经验到的、与之互动的任何事物,都是空。”
奇耶舍那愣了一下,问道:“如何证明你所说的?毕竟我无法进入那么深的禅定境界,能看到邻虚尘的程度,法师你可以吗?”
玄奘摇头道:“我也不能,除非是八地菩萨才能做到这一点。而我现在只能凭借现量、比量和圣言量来证明这些。你们所执持的极微说,不也是如此吗?”
奇耶舍那点头道:“法师辩才无碍,逻辑清晰,我觉得我已经快要被你说服了。我之所以出家学佛,就是渴望有一天能彻底地认识这个世界,认识我自己。我知道佛陀所说的都是他亲证到的,回去后,我会去找一些大乘瑜伽行派的经典来看,努力修行,通过实证来实现这个愿望!”
说罢深施一礼,下台而去。
与有部学者关于极微的辩论,使人们对于自己所生存的世界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人们更加热切地议论着,纷纷说,这辩论大会越来越精彩了。
第四天上台的,又是一个故人。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头上戴着孔雀羽尾的婆罗门教徒,灰色的眼珠闪着阴冷的光,令人一见之下,不由得要打一个冷战。
“塔罗讫栗?”玄奘忍不住呼出了他的名字。
对方咧嘴笑了:“玄奘法师,你的记性可真好。不错,我就是塔罗讫栗。上一次在那火狱的入口处,我们的辩论没有结束,这一次就让我们把这场因果了结了吧。”
他四下望望,遗憾地说道:“可惜这里没有火狱,斩首哪有以身赴火来得痛快,更令大神欢心呢?好在这一次我带来了火具,如果你输了,就用我提供的死法,这也是出于对神明的敬意。你说呢,玄奘法师?”
玄奘安静地凝视着他,台下众人也都沉静下来,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二位有些宿怨。
其实玄奘真不知道对方的怨气是从哪里来的,身为一个异国来的求法僧,他没有主动招惹别人的习惯,但因果总是莫名其妙地找上门来。
他尤其不能理解的是对方望向他的目光——就像一把锋利的冰刃,凌虐着他的躯体。
面对恶缘,回避不是办法,玄奘礼貌地合掌道:“如你所愿。”
塔罗讫栗说那些话,原本是想激怒对方的,却发现眼前这个沙门油盐不进,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只是和颜悦色,情志安逸,身上自有一股祥和之气,令他暗自心惊。
他早该知道,相比于丰富的学识和缜密的逻辑,玄奘更大的优势在于其心理的稳定,无论眼前是个什么样的局面,也无论失败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都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干扰。
无奈的塔罗讫栗把脸凑上前去,低低地说道:“你知道吗?有仙人对你发出了诅咒,你将死在这场法会上,死得很惨……”
他直直地盯着面前的沙门,似乎想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什么变化,然而玄奘却只对他报以一笑:“能得仙人垂青,玄奘深感荣幸。”
塔罗讫栗有些失望,他轻咳一声,一把抓过玄奘面前的瓶子,开始提问:“看看这只瓶子吧,白与坚就是这只瓶子的粗色境。人们会感觉到瓶子的白色和坚硬的质地,这可都是脱离了人的主观认识而存在的。”
下面隐隐传来起哄的声音。类似的问题早在前几天就有人问过了,敢情这位昨天准备了一整天,今天一上来就炒人家的冷饭?
玄奘自然没跟他客气,淡淡地说道:“这个问题,玄奘已经回答过了。”
“你回答的是别人,不是我。”塔罗讫栗强词夺理道,“在我们的日常习惯中,常常能够感觉得到,色境是可以离心独存的。这是世间的事实。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每个人感受到的都是相同的。就好比这只瓶子,它的颜色是白的,你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它的质地是坚硬的,你能感受到,我也能感受到。这便是外境的实有作用,难道不是证明了心外是有实境的?”
玄奘道:“你眼中的瓶子和我眼中的瓶子未必相同;你眼中的白未必就是我眼中的白,你感受到的坚与我感受到的坚也不见得是一回事。只不过我们为了交流方便,给它们起了相同的名相罢了。如果你硬要说有实境的话,何以对着同一物,每个人的所见不同,感受也不同?”
塔罗讫栗“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却继续提问道:“如果物质不是一种客观独立的存在,那它们又是由何而来呢?”
底下的人都笑起来,这个问题玄奘早在第一天就回答过了,难道前面的辩论他都没有认真去听?
玄奘无奈地一笑,还是用一种更简单的语言重新回答了一遍:“是阿赖耶识由因缘的力量变现出来的。”
塔罗讫栗再度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色、声、香、味、触等外境都属于现量智的所缘,若无外境,你何以得知色声香味触等?”
玄奘答道:“前五识的现量乃是心内的相分,而心外的色、声、香、味、触等也不过是意识的妄自分别,就像在梦中一般,并非现量。”
“若是梦中之境,醒来后便知道其为妄境了。而我们醒来时的外境却无此事,所以,你不能以这个为例证。”
玄奘道:“你也说了妄境是要在梦醒之后才能知道。你怎知你现在是醒着的?到你廓然大悟的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是妄境了。”
台下众人哄然而笑,塔罗讫栗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玄奘索性解释得更明白些:“你相信自我就是你,但其实,那个你认为是自己的东西并不是你,那只是一种幻相。最初你因迷惑而误认为它就是你自己,然后又浪费一生的时间去满足它、让它快乐,这样的企图才是唯一没有希望的。就像除非你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否则就无法逃出梦的陷阱一样。要让自己解脱,你必须明白自己的错误,然后从梦中醒悟过来,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他又从对方手中拿过那只瓶子道:“就瓶子而言,你看到它是白的,并没有得到整个瓶子;感受到它是坚硬的,同样也没有得到整个瓶子。你只是分别得到了有关瓶子不同方面的片面认识。要等到心识将感受到的白与坚的不同认识综合到一起时,才能形成对瓶子的全面认识。”
塔罗讫栗摇头道:“但是瓶子毕竟不是虚无的,因为看它的时候它确实有白的相;触摸它的时候,它确实有坚硬的相。只能说,瓶子是由多种相综合而得到的,并不能说,瓶子是纯粹由心识构建的。”
玄奘道:“你说坚与白属于外在的境,不依赖于识。但是对于本体来说,眼识只能得到白的相,身体也只能得到坚的相,你所体会到的各种外相都是分离的,如果不通过心识加以综合,如何能得出瓶子的概念?你只有通过意识综合各种相才能得到外在的境不是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塔罗讫栗梗着脖子说道,“如果你不能让我明白你的话,那么你就输了!”
台下众人一片哗然,在因明辩论中确实有这么一条,如果一种观点重复三遍仍不能被对手和听众所理解,就叫作“不可解义”,是要判负的。
但这有个前提条件,就是你的论点和证明现场没有一个人知道是什么意思。这种堕负通常指的是,你在辩论中使用了其他手段,如快速发音,借以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玄奘显然不是这种情况,塔罗讫栗分明是在耍赖了。
于是,台下众人立即起哄:“法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都听得明明白白,只有你一个人不能理解,分明是你输了!”
甚至有很多人自告奋勇地要上台复讲一遍,弄得塔罗讫栗很是尴尬。
要知道,如果对方所讲,现场的听众都听懂了,偏偏你听不懂,以至于无法回答对方的提问,这种情况也是要判负的,这叫作“不可知义”。
玄奘抬了一下手,台下立即安静下来。
“沙门可以再给你说得清楚些。”他对塔罗讫栗道,“你认为你对外境的感觉来自外境,你觉得外境一定有什么东西造成了你这样的感觉,绝不会什么都没有,是这样吧?”
塔罗讫栗“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玄奘道:“既然你这么认为了,于是这个所谓的‘事实’也就被你固定了下来。但是引起你感觉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样子则不一定。也就是说,它只要能造成你的感觉就可以了,不一定是什么样子。”
“什么叫不一定是什么样子!”塔罗讫栗叫了起来,“难道我眼睛看到的这个瓶子不是它本来的样子吗?”
玄奘摇头道:“你以为你看到的是瓶子吗?你被你的眼识给骗了,其实它所看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瓶子,而是一道光。”
听了这话,塔罗讫栗一时竟有些愕然。
“我们说回这个话题吧。”玄奘拈起瓶子,继续说道,“你所提到的坚与白,作为外在的境,应当是一种固定的相。但是对于白,不同的人看到的白各不相同,同一个人在距离变化时所看到的白也不相同;对于坚,不同的人感受不同。同一个人,身体状况不同时的感受也不相同。所以还是那句话,它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认为它是什么样子。坚与白本身并没有什么固定的相,他们也都是由本体的心识相应而得,不能离开心识而独立存在。”
塔罗讫栗很不服气,反驳道:“若是诸多的相都不得离开心识而单独存在,那么心如何能够出现如此多的相呢?”
玄奘答道:“心上所现的坚白相,是有一定的境物为其显现的原因的。境与心是完整体的两个方面,相互对峙又相互和同。境对于心是作为心中相起的原因,能引发心与自己同时现起;心对于境能当机立应,在自心之上显现出与境相似的相貌,能识别和处理现前的境,从而使得境随心转、自在无碍。
“玄奘所主张的,心识上现各种相是有境为因,但不是外在于心的境。之所以心中所现的境能与境的本相相似,一方面是因为心中所现的相有一些是依托以前的境物得来的;另一方面也有一些相是由心识抽象而得到的。虽然没有以前的境物作依托,但是必然有过去的经验,取同去异,在心中的分别意识起时必然会向前追索,或者都通过推理和想象寻找到相似的境,所以能得出共相。”
最后,玄奘得出自己的论断:“本体的认识上所显现的与境相似的相,必然有境作为其出现的起因。但是这种境不是外在的境,不是脱离心识的境。境于识是完整体的两个方面,境的方面能影响识,识的方面能辨别和改造境。”
台下众人听得频频点头,玄奘否认了外境,但是并没有否认境,他只是不承认有离心独存的外境。因为心是对境而彰名,才说有心便有境,若无境,即心之名也是不能成立的。
此时的塔罗讫栗已经完全哑口无言,只听得玄奘在滔滔不绝地论说,他却如坐针毡,浑身热汗,整个脸庞已经变成了绛红色……
这天法会结束得早,离开会场后玄奘没有急着回行宫,而是独自一人来到恒河边上,静静欣赏着河边丛林中那色彩缤纷的花树和时时掠过河面的娑利迦鸟群,而在它们身下,那原本深蓝色的水波,被阳光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红。
“法师现在还有烦恼吗?”罗阇室利公主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后,轻声问道。
玄奘奇道:“公主一直觉得我有烦恼?”
罗阇室利点点头,款款走了过来:“自从我见到法师,就没见你真正开心过。我虽然有很多烦恼,但也有过开心的时候,你没有吗?”
玄奘道:“我没有特别开心过,也没有特别不开心过。”
罗阇室利笑了:“听了这几天的辩论,我真的觉得从前的那些烦恼不值一提。可是我的心中依然有疑问。”
“公主请讲。”
罗阇室利慢慢走到河边,在一根倒塌的小安息香木上坐了下来,抱膝看着天边丝光流溢的云霞,道:“其实,我们正量部的主张是,极微是实有的,而由极微组成的粗色境不实有。”
“这怎么可能呢?”玄奘笑道,“既然粗色不实有,组成粗色的极微又怎么可能实有?你这么说违背了你们自身教义的一部分,属于‘自宗相违过’呀。”
“可是我总觉得,法师所说的极微不存在让人无法接受。虽然你说的道理我都能听懂。”
玄奘叹息道:“你们受胜论派的影响太深了。”
罗阇室利认真地想了想,笑了:“你说得对,法师。若不是你,我根本就不可能进入到大乘佛法玄奥的世界之中。以前,我想都没有想过我能接受这些观点。”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这是公主的慧根显现了。”
罗阇室利笑了笑:“我觉得,现在最痛苦的,应该是昨天那个外道吧。”
“为什么?他只是辩论失败,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啊。”
“你不觉得他很失望,甚至很绝望吗?”罗阇室利反问道,“我都看出来了,他希望你失败,希望你痛苦,希望你死。这些愿望是如此强烈。他说有仙人对你发出了诅咒,很有可能是真的,你要小心。”
玄奘奇道:“诅咒如果很灵验的话,我该如何小心呢?”
“比如,你可以提前结束法会……”
玄奘乐了:“公主觉得这可能吗?”
罗阇室利也知道这不可能,她只是在为玄奘担忧,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平生第一次,她恨起了自己的王兄——
“这都是尸罗逸多!他为了他的霸业,逼迫法师去做论主,却从未考虑过法师的安危!”
玄奘道:“每个人都有不得已要做的事情。玄奘如此,大王也如此。”
“可是这关系到法师的性命……”
“公主不必担心,玄奘说过,一切诅咒对我都是无效的。”
听到这平稳自信的话语,罗阇室利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嘿!咱们到山上走走吧!”戒日王远远地过来,冲他们喊道,“就在西边的山上,有一座佛牙寺,法师还没有去参拜过吧?”
两人点了点头,便相继离开水边,寻找树稀草疏的地方朝山上走去。
戒日王的速度比他们都快,在半山腰一个陡峭的地方等着他们,他将手伸出,把他们两个分别拉了上去。
“看,那就是佛牙寺。”他指着山上露出的一小段塔的尖顶,对玄奘说道,“那里供奉着一颗佛牙,夜间常常放出光明。”
两人并肩而行,罗阇室利静静地跟在后面。
戒日王边走边向玄奘介绍这只佛牙的来历——
当年,迦湿弥罗国有一位比丘,去中印度瞻礼佛迹,回国途中救治了一头病象,大象们很感激他,纷纷取来野果山花供养他,其中一头给了他一个金盒,里面竟是一颗佛牙舍利!
这故事令玄奘对大象这种庞大又温和的动物更添好感。要知道这娑婆世间的动物大都弱肉强食,而像大象这种自身足够强大,连狮子都不敢招惹的动物,竟然是素食者,从不主动欺凌弱小,这简直就是异类。更何况它们还通人性,知道照顾同伴,知道感恩,可谓大有佛性。
只是,既然是迦湿弥罗僧侣获得了佛牙,怎么却到了摩揭陀国了呢?
听到玄奘的疑问,戒日王哈哈大笑道:“得知迦湿弥罗有佛牙的传闻后,弟子便率众前去参拜。说来也怪,我一见那佛牙便心生欢喜和敬意,想是前世的佛缘吧,于是便将其迎请回国内供养。法师今日有缘,说不定能看到佛牙发光呢。”
玄奘有些无语,听这意思,分明就是倚仗强势硬抢来的,亏他还讲得兴致勃勃,毫无羞愧之心。
玄奘的情绪是有感染力的,戒日王明显感觉到了什么,似乎连身边的空气都变得压抑了几分,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来之前,听你们在河边聊得热闹,在讨论些什么,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没什么。”罗阇室利道,“只是想请法师帮我解决一些关于烦恼的问题。”
“烦恼?”戒日王摇头笑道,“你现在不该有烦恼了。你是我的妹妹,是穆克里王国的女王,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你。”
玄奘道:“大王所言差矣,烦恼是人人都有的,只要他还没有解脱。一些人不相信烦恼可以通过自我的力量来去除,他们更愿意把烦恼作为一种标志,以证明他们修行的过程。”
“这样不是很好吗?”戒日王问,“就像是茧中的蛾子,从烦恼中挣扎出来。”
“但这恰好说明他们心存阴影。”玄奘道,“《佛垂般涅槃略说教诫经》中说,心之可畏,甚于毒蛇、恶兽、怨贼。可见人心是非常可怕的,一切罪恶都从心来。大王如能时时省视自己的内心,就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烦恼。”
“法师说得是啊。”戒日王感慨道,“我知道,我的心是浮躁的,只能看到利益,却看不到风险。”
“所以我们才应关注和操控自己的内心,不让其放逸。”
“法师的意思,是要弟子修习些禅定吗?”戒日王突然问道。
“大王若能这样最好。在佛教中,一心与禅定是同义的,专注意味着妄想少,意味着智慧。而若没有智慧,我们做事情就不可能圆满成功。另外,专注力强的人也不容易被情绪所左右,不容易发脾气。”
他们此时已经上到了山顶,静静地向下俯视,夕阳西下,神奇的红色照射在恒河平原上,照射在河边深绿色的森林上,也照在玄奘的脸上,他光洁的面容在阳光下发出金子般的光彩。
戒日王的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丝敬畏,他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心中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