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毁的会场已经被重新清理过了,竹子搭建的高台上放置着镀金的佛像,上面是一个遮阳的草棚,虽然简陋,却显庄严。
看着即将日出的天边,戒日王心中郁闷至极,昨天他刚刚下令,今天的法会照常进行,结果天不亮就听到法师病倒的消息。难道这真是大神的旨意,不许法会进行下去吗?
他实在不甘心,花了那么多心思,请来那么多国家的国王和学者,他可不想落个虎头蛇尾的结局,让自己成为一个笑柄。
回到玄奘居住的行宫内,他惊喜地发现玄奘已经清醒过来,罗阇室利正在小心地给他喂水。
戒日王心下稍安,立即问道:“法师感觉怎么样?能参加今天的法会吗?”
“尸罗逸多!”罗阇室利气愤地叫了一声。
玄奘却点了点头:“多谢大王记挂,玄奘可以去。”
罗阇室利放下水钵,冷冷地问道:“尸罗逸多,你也想要法师的命吗?”
戒日王苦笑,他理解王妹的愤怒。辩经,特别是高手间在正式场合的辩经,需要付出极大的心智和体力,同时还有胜负带来的心理压力。
玄奘是个高僧,堪称辩才无碍。但他眼下受了重伤,是否还能保持那种状态呢?
“本王只是问问,若是实在不行,就另做打算。室利你也知道,你的王兄做事从来就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
“我当然知道,你丝毫不顾及法师的性命,逼他做这个论主,致使他受到恶咒的攻击。现在,你还要他带伤继续参加法会,就为了你那点可怜的王者尊严吗?”罗阇室利面如寒霜地质问道。
戒日王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室利冷笑着,正想再说几句,将她王兄这个该死的念头彻底堵回去,身后的僧人却开口了:“公主,玄奘也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几分虚弱和无力,却让罗阇室利彻底无语了。
在戒日王和拘摩罗王的扶持下,玄奘离开行宫,乘坐象舆前往会场。
戒日王的心中仍有些发愁,他看得出来,玄奘的身体确实很虚弱。虽然极力隐忍,但那苍白的面色,干枯的嘴唇,以及紧紧攥着象舆栏杆的发白的双手,无不显示出他的勉强。
这样的状态,如何应对激烈的论战?
更何况,还有那令人心悸的仙人的诅咒……
戒日王心中暗叹,他的目标原本是法会本身,只要法会完美开始,圆满结束,就算完成了目标。至于玄奘的胜负甚至生死,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但是五天的法会下来,他已经完全被这个异国沙门所折服,竟破天荒地操心起他的安危来了。
直到玄奘重新登上宝台,坐到那宽大的狮子座上时,戒日王才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路的担心有些滑稽可笑。
法座上的玄奘已看不出丝毫的病容和疲态,他安安静静地坐着,表情温润而坚韧,带着暖暖的笑意,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草殿被焚毁,会场变成了露天的,他的眼前出现了澄蓝大气笼罩下的村庄、河流和山脉,以及山脉另一边的稻田和果园。村庄的上空烟气弥漫,那些纵横交错的水渠一直连接到有着高大建筑的城邑里……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一寸寸地吻啄着沙门的脸,留下一层斑驳的光影。他感觉有些眩晕,轻轻眯了一会儿眼睛。
再度睁开眼睛后,他开始平静地讲解唯识的理论。
一个白衣登台施礼道:“我是犊子部居士,名叫披亚卡。”
玄奘点了点头,合十还礼。
披亚卡问道:“法师所说的种子和第八识,以及所生出的现行的果,究竟是一体呢,还是异体?”
玄奘回答道:“也不是一,也不是异。”
“你说非一非异,何以见得?”披亚卡问。
玄奘答道:“因为识是体,种子是用。体用不同,所以非一;然而体不离用,用不离体,所以又非异。种子是因,现行是果,因果不同,所以非一;然而因不离果,果不离因,所以又非异。”
披亚卡道:“这非一非异的种子和本识,恐怕是假有吧?”
玄奘答道:“虽是非一非异,然而种子是实有。如果是假法的话,那种子就不是一切法的因缘了。”
披亚卡立即问难道:“你说这种子和现行诸法是非一非异,那就好比瓶子和泥团一样,也是非一非异,是假法而不是实在的啊。”
玄奘笑了:“这个比喻不对。照你这么说,真如也和诸法非一非异,难道真如也是假法吗?你承认真如是假法吗?如果承认的话,岂不是就没有真胜义谛了吗?”
披亚卡顿时被噎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他虽不同意唯识的观点,但毕竟是个佛教徒,总不能将胜义谛也给否定了。
迟疑片刻,干脆换了个问题:“听说法师受了伤?”
“是的。不过不碍事了。”
“法师你曾经说过,色境其实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在色与空的边界处,那个假合的物质也只占很少的一点点,中间是广大的虚空。那么,我想请问的是,那把划过你身体的刀,为什么不是从虚空中经过呢?”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笑了:“这便是业啊。在这里我好歹还有一个四大假合的身体可以凭借,如果我到了地狱,连这个身体都没有了,不一样能够感知到痛苦吗?”
“那么,究竟是什么在感知呢?”披亚卡问。
“当然是八识了。”玄奘回答道,“生命只是业相,色、受、想、行、识,皆是如此。”
“可是我问的不是生命的问题,我想问的是,你说过体是空的,相是幻的,我们的身体和周围所有的物质,几乎都是空无一物的空间。那么,两种虚空一般的物体怎么可能坚实地接触在一起的?”
“哦。”玄奘缓缓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感觉头有点儿发晕,稍稍闭了一下眼睛道:“这种坚实的感觉,其实是两种力量之间的排斥和推力。我不知道仁者你有没有见过磁石,两块磁石之间不仅有吸力,还有推力。物质之间也是如此。正是这种排斥的力量使得物体有了质碍,难以相互靠近,更不要说相互穿越了。
“其实我们的身体从未真正接触过什么东西,我们所接触到的,只是这种排斥的力量。就好比你现在坐在这个垫子上,你的身体和这个坐垫都是八识所转,它们本质上都是虚空,但是虚空与虚空之间有一种强大的排斥力,它是触觉的来源。但是你要知道,这仅仅是一种感觉。你并没有真正和这个垫子发生接触,而是悬浮在它的上方。是组成你的虚空与组成垫子的虚空之间的相互排斥,才使你有了真实接触的感觉。 (3)
“同理,我的身体与那把刀之间也是如此。由于刀刃的力量冲破了身体这个虚空组合的排斥力,使我产生了不舒服的感觉。当然,这种感觉也是业的作用。如果真正修到心空的程度,是可以不接受这种感觉的。”
人在发烧,脑子也不是太清楚。他甚至开始不自觉地引用儒家思想来进一步论证自己的观点:“孟子说‘万物皆备与我矣’,这同样说明了万物不离心而独存的道理。”
众人听得有些发愣,相互间窃窃地打听:“孟子是谁?”
玄奘意识到自己的思路跑远了,赶紧往回拉:“孟子是玄奘家乡的一位先哲。圣人之学,有很多都是相通的。其实,唯识学者并非不承认有外境,只是不承认有离心独存的外境。境与本心相通,不能分割。色境的运动,也只是本心活动的一种表现形式而已。
“不仅境不离心,同时,取境的识也是空的。世间所以认为有离心存在的外物,就是因为把取境的识、妄执的心看成是实有的缘故……”
“你觉得这个外国沙门还能继续赢下去吗?”台下,有人问慧天。
“会的。”慧天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人觉得奇怪:“你是因为输给了他,才这么认为吧?他现在受了伤,脸色苍白得很,未必撑得住……”
“除非他死了。”慧天这样回答。
他不再理会师兄弟们的疑惑,也没有做更多的解释,因为他知道,就算解释了他们也不会明白的。
只要坐在对面就有强劲对手的感觉,那是不知经过了多少次的生死对决才能洗练出来的气质。每每回想起那种感受,慧天就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背后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台上的玄奘也在流汗,一天下来,他已是筋疲力竭,头晕晕乎乎的。看到众人散去,他努力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却再也无法从身体里面找到一点点力量。剧烈的疼痛占据了四肢百骸,令他无法抵抗,只好任凭疼痛吞噬掉自己最后的一丝清醒……
戒日王冲上宝台抱住了他,感觉这个沙门浑身烫得吓人,薄薄的僧衣已被汗水浸透,手臂上的脓血渗出了白叠布,看上去触目惊心……
行宫内,巫医们低沉的诵咒声又响了起来,在这闷热的天气里,直让人心烦意乱。
罗阇室利小心地给玄奘换药,天气太热,伤口处有黄色的体液渗出,她取水替他重新清洗过之后,又用小刀仔细地将那些变色的败肉割除。
玄奘高热不退,面如金纸,低低呻吟着,身体不住地发抖,额头上冷汗涔涔。
罗阇室利的手很稳,多年的修行已经让她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内心。
处理完败肉之后,她从怀里取出两株绿色泛紫的植物,每一株上都有一对指甲大小的叶片,上面长着细细的绒毛,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这是罗勒,是一种矮小、幼嫩的香草植物,高不过半尺,却有着强大、持久的香气,因而有“香草之王”的美称。
在印度,人们视罗勒为神圣的香草,认为它是天神赐给人类的恩典。据说,佩戴罗勒叶片可以避邪,做成精油也可以用于疗伤。
罗阇室利将其中的一株放在玄奘怀里,另一株捣烂,涂抹在他的伤处。
看着他渐渐睡去,她轻舒了一口气,开始合掌诵经。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就只能看他自己了。
夜已深沉,僧人和巫师们念了一段时间的经咒后,便各自休息去了。罗阇室利依然坐在玄奘身边,静静看护着他。
周围出奇地宁静,她俯下身,把耳朵紧紧贴在他的胸前,能够清晰地听到那颗心的跳动,不管这是不是假有,是不是虚无,这坚韧的声音都让她感到很安全……
第七天的清晨,玄奘的精神好了许多,依然登上法坛讲经辩论,应对来自五印度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各个宗教信仰、各个哲学门派的学者们的提问和诘难,晚上则回到行宫治病疗伤。
罗阇室利坚持白天休息,晚上照看玄奘。虽然戒日王安排了侍者,但她执拗地认为,还是由自己照顾更踏实些。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玄奘的伤时好时坏,却始终没有影响到法会的进程。玄奘似乎天生与狮子座有缘,不管身体多么虚弱,只要一坐在上面,他就立刻有如佛陀临身,变得从容、凝重,令人敬畏。
随着法会的持续进行,上台挑战的人日渐稀少,每天的大多数时间,人们都在听这位东方法师讲经。
第十八天,是个晴好的天气,玄奘同往常一样端坐在法座上。经过这十几天艰难的辩经,他看上去瘦削了许多,却依然是精神矍铄,神采不凡。
“今天是法会的最后一天,诸位仁者还有什么要提问的吗?”
等了许久,没有人上台挑战,于是玄奘继续为大众讲述大乘瑜伽行派的理论——
“世间万法,由这个六根的身体一直到器世界,皆是心识之所变现。我们表面上是用眼睛在看这个世界,实际上却是用心识在看。不同的心识反应出来的世界是不同的,有时甚至区别很大。我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并不排斥大象也看到了世界的真相,虽然它眼中的世界和我眼中的大不相同。同理,天人看到了世界的真相并不排斥我看到的也是真相。
“不管是天人、人还是大象,这些不同的心识与其变现出来的外境哪一个都不提供唯一的真实,唯一的真实只在同一个阿赖耶识的层面上才有意义。
“阿赖耶识储藏的万法种子,实为万法的本源。阿赖耶识变现出相分与见分,由见相二分的‘能分别’与‘所分别’,始有宇宙人生的存在。换言之,这个看上去真实不虚的世界,不可能离开众生的第八识而单独存在。
“阿赖耶识虽是唯识的主角,做取舍的还是以第六识为主。所以,众生转识成智的下手处在第六识,因为这是我们可以控制的。
“当我们对第六识进行观察时,会发现它的一切分别思虑都是不完整的,有着梦幻般的虚浮不实。所以第六识有一个问题就是‘自做梦而入梦分别实际’。当我们真正观察到了第六识,就会了知‘我心不可信’,转而以‘正知正见’为依靠,不再依止于‘我思我见’,这就是转识成智的开始。
“第六识转成‘妙观察智’时,看到的是虚幻如梦,不真实又不曾认识的本然,发现以前所说的认识只是随顺世间的假名。当它不再强行攀缘后,于前五识就不再黏着。不被第六识支使的前五识恢复了自由身,便转为‘成所作智’,这就是开悟的前身。
“然而第六识终究是第七识的用,当第六识警悟到分别非实后,反熏第七识,渐渐地消除我执,发现一切都是自己的意识所执取。这时所有的‘理’或‘法’恢复成假名,如标月指,渐入事事无碍的境界。
“第七识坐断后,呈现出来的统一就是平等的空性。然而它虽是空性,却不着于空,这称为‘平等性智’。
“修行人坚信正见,虽未到家,却相信家不离本处,当下具足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求玄觅相,才渐渐迷失了本性。我们学习唯识,虽未证入平等性智,但若坚持正见,不被境界所惑,便可算得上是大根器之人。我们在修学路上,依善知识,不攀缘,不贪境界福报,就能回归自我,感受到本自具足不劳外求的宝藏。确信不管成不成佛,法性一如不二。依此正见,虽未解脱我执,但那种正见的力量,可决定其成就是必然的……”
玄奘朗朗而言,声音轻柔却震慑全场。其实他今天讲的东西已经不是特别地新鲜,更多的是总结。但不知为何,现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有些人的个性和影响力远比其他人要来得更加强烈和深远,玄奘便是如此,这种强大的个人力量是如此神秘和难以界定,令人为之倾倒。人们甚至还没来得及意识到,那种特有的影响力就已经悄然袭来,散发出微妙而真实的力量——
“第七识脱却执取后,基本上就无事于心了,于是第八识的种子渐渐净化,成为‘大圆镜智’,如来功德于此展现。
“唯识到此便已无识,以前的虚妄已销,故识也就不再是识了。一切地狱天宫皆成净土,一相无相,无相故无不相,无我又有我,这就是事事无碍的法界,也就是法法无碍的无为无生灭的法界。
“到了这事事无碍的法界,‘成法破法皆名涅槃,一切障碍皆究竟觉’,我们当下即在涅槃,这就是本来面目,人人本具的佛性,也是大乘圆教的正见。心、佛、众生三无差别,有情无情同圆种智,一切无修无证,所有道理皆销尽。
“佛法是一种智慧,它所面对的是世界上无穷无尽的问题。生命有迷悟之别,有染净之分。生命的过程无始无终,只有转化,没有终止。迷失的生命通过修行可以净化为觉悟的生命。对于众生而言,佛法是生命的觉醒与超越,是永恒的突破。
“生命是当下的,生活也是当下的,生死还是当下的。只有每一个当下才是生命存在的真实状态。佛法同样是具体的、直接的、体验的、个性的,只有抓住我们生存和生活中的每一个当下,我们才能真正掌握到生命存在的内容和价值……”
会场内外一片宁静,只有那清越的梵音沉稳柔和地回荡着,须弥山顶,恒河林野,万千之众都在谛听。
人们敬畏地看着这个做了十八天论主的沙门,他的双目漆黑如墨,却有着极强的空间感,现场的很多人都感觉到,自己的视线仿佛被这目光引领着,进入到一个幽邃而又无垠的玄冥世界……
“我觉得,他比他身后的那尊金色的佛像更像佛陀。”罗阇室利对戒日王说道。
“还有要提问的人吗?”玄奘环顾了一下全场,平静地问道。
会场内外鸦雀无声。
玄奘结跏趺坐,静静地等待着。经历了十八天的生死论辩,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与艰险,此时此刻,他的心已经平静得如一口深井。
终于,人们看到,戒日王身着华贵的王袍,手执权杖,稳步登临高台。
全场一片静默,这大地上的王者令人敬畏。
“我,曷利沙伐弹那,摩揭陀国的王,尸罗逸多,在此郑重宣布,法会结束,玄奘大师——摩诃耶那提婆取得全胜!”
他高持权杖过头,激昂的声音传遍会场。
人群顿时如炸了锅一般沸腾起来,由近及远,由场内至场外,巨大的欢呼声像浪涛般层层传递,声震九霄,举起的手臂宛如森林。
“自今日起,我,曷利沙伐弹那,谨尊玄奘大师为师,执弟子礼!并施以金钱一万,银钱三万,上等法衣一百件,以做供养。”
戒日王说罢,转身一撩衣襟,便伏倒在玄奘的面前,顶礼膜拜。在他身后,十八国国王也纷纷上台顶礼。
台下的场面更加热烈,欢呼的人群开始下跪礼拜,此起彼伏,犹如那恒河的波涛,汹涌不止。
玄奘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戒日王面前,双手将他搀扶起来。又向十八国国王合掌致意,示意他们起身。
抬眼望去,太阳渐渐偏西,而佛光,却已经开始了最伟大的照耀。台上的君王热泪盈眶,台下的万众欢呼不已。
摩诃耶那提婆——大乘佛教的神!自今日起,这神圣的称呼开始遍覆五印大地。
木叉提婆——解脱之神!无数的部派佛教徒以及外道当场表示,从此改习大乘佛法,他们感激玄奘让他们的心灵获得了解脱和自在。
宝台上的僧侣静静地站立着,犹如一棵挺拔的树。他的脸上并无多少表情,面对脚下的万千之众,显得超然而又静谧。一双星空般的眸子晶莹剔透,阳光倒映其中,光华流动。
无数的欢呼声和赞颂声拂过耳边,甚至还有那呢喃的梵音随风飘过,这是佛陀的声音吗?
他张开双臂,宽大的僧袍在风中鼓荡,几欲乘风而去——
“我将这场功德赠予这娑婆世界的众生!”
刚下宝台,玄奘立刻被来自十八个国家的王公、官员以及大德僧侣们团团围住,头上、肩上落满鲜花和香末,人们纷纷伏地顶礼。
玄奘双目清明,边走边合十还礼。
好容易走出人群,却见戒日王亲自牵着一头装饰着宝幢的华美大象,声音中透着难掩的激动:“法师,来,骑上这头宝象,尸罗逸多将作为你的护法,带你去曲女城游城,巡众告唱,表明你的胜利,让城中所有的人都为你欢呼!”
玄奘微笑摇头:“王上厚意,玄奘心领了。只是玄奘已经累了,想回行馆歇息。”
然而戒日王兴致不减:“这是本国习俗,赢了辩论就一定要骑宝象游城,从古至今皆是如此!法师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坐在上面,享受万民的欢呼和景仰就行了!”
玄奘依然摇头:“王上,玄奘只是一介求法僧,这样招摇不合我大唐礼法,请恕玄奘不能同意。”
闻听此言,戒日王不免有些恼怒:“说什么大唐礼法?你现在是在印度,在摩揭陀国,就应当依照这里的礼法行事。”
玄奘犹豫了一下,解下身上的袈裟,轻轻搭在大象的背上,然后微笑着倒退了一步,合掌行礼。
这意思很明显,我退一步,您是不是也该退一步呢?
戒日王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问其他国王:“你们觉得这件袈裟能代表法师吗?”
国王们有的说能,有的说不能。
正嘈杂间,罗阇室利走了过来:“尸罗逸多王兄,法师的身体确实不适,你就放过他,让他回去歇息吧。”
王妹既然发了话,戒日王也便顺坡下驴,不再坚持。
曲女城成了一座沸腾的城市,以戒日王和拘摩罗王为首的十八国国王,各自乘着象舆,簇拥着一头装饰华美的大象,沿街而行。
一位官员在前方巡唱:“大唐法师宣讲大乘佛法,破异见、正视听,一十八天智压群雄,保持全胜……”
城内城外万众欢腾,地面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鲜花,香气弥漫在空中,百姓们或在街头,或在窗口,焚香、礼拜、散花、欢呼……道路两旁的楼阁被数不清的玉石装饰着,千百种祥光彼此辉映,使现场的人恍若置身仙境。
这样的盛况前所未有,唯一让人感觉遗憾的是,大象的背上只有一领素色袈裟,显得空空荡荡。
戒日王苦笑着想,这难道就是法师所说的“一切境皆是虚空”?
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到曲女城里看热闹去了,行宫内出现了难得的清静。
玄奘独自在房间里禅坐,他没有入定,相反,他的心中云海翻涌,难以平静。
远离了欢声笑语的人群,他可以更加贴近地看到自己的内心,那远在数万里外的故国大唐,就在他的心海中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真的该回去了,他想。
你完成了你当初的心愿和目标了吗?一个声音在问他。
“当初的心愿和目标……”他喃喃自语,开始细细梳理起自己的目标。
他想到佛陀的故乡去学习真正的佛法——他到达了,经过十几年的西行和游学,他的足迹已遍及东南西北中五印度,饱览了佛学知识宝库,他实现了这个目标。
他想参拜菩提树、灵鹫峰,瞻礼佛陀的四大圣地——他不仅瞻礼了这些地方,还亲履了更多的佛教圣地,更多圣贤诞生和传法的地方,了解了印度的文化与文明,熟悉了印度各地的风俗民情,结识了许多学者和朋友,印度已经成为他的第二故乡。
他想求得《瑜伽师地论》,为修行人找到一个次第修行的宝典——他求到了,这部浩瀚的大论,他先是在戒贤处窥得了全豹,又在胜军处廓清了余疑,彻底地将其变成自己的学问。不仅如此,他还旁通各派,兼收并蓄:在那烂陀寺,他主攻大乘瑜伽行派的论著,兼及中观、说一切有部、正量部等部派学说,旁及因明、声明等学问,他的学识已经超越了他所有的老师,具有包容小乘、不薄中观、尤厚瑜伽的特点,突显了大乘佛学兼容并包,博大深厚的内涵。
他想广泛收集大小乘经典,全面了解佛法——他做到了,在迦湿弥罗,在那烂陀寺,在印度各地大大小小的藏经阁里,所有的大门都为他打开,那些珍贵的佛典不仅任由他观看、抄录,甚至还有人帮助他抄写。这些年来,他积攒了大量的梵文和巴利文经藏,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成为印度的顶尖学者乃至思想领袖,这使得他可以方便地将大批经书运出印度。
他想弘扬大乘佛法——他一路都在做这件事情,在龟兹与木叉毱多论辩,在撒马尔罕与拜火教徒斗法,及至在那烂陀寺登上讲经的法台;作《会宗论》,会合中观与瑜伽;作《制恶见论》,会一乘之旨;作《三身论》广说佛功德,令大众发深心,使佛法大明于世。大乘佛法因《会宗论》而振兴,邪说外道因《制恶见论》而衰退。这场无遮大法会,他更是将这件事做到了极致,他战胜了所有的论敌,无数外道和部派教徒因他而改宗大乘。
他想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
他突然愕住了……这原本是他的最低目标,也是最私人的目标,眼下却似乎比所有的目标都要高不可及。
不错,他是解决了很多疑问,但是,更多的疑问又源源不断地产生出来,并且,举目四顾,他再也没有人可以请教了……
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很多当初觉得很难达到的目标,现在都达到了,甚至是超额达标。但是,恰恰是当初这个被他当成是底线的,一个他以为应该是最容易达成的目标,他却没有达成?
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真的很难吗?
玄奘心中升起一丝无奈,他想,除非成佛,我才能实现这个所谓的“最低目标”吧?
好吧,他还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将真正的佛法带回大唐,带回他的故乡,去抚慰那些苦难的众生。
他身在娑婆,不可能完全没有分别心。他一心牵绊的唯有两样:他的祖国和他的信仰。祖国带给他强烈的文化认同感,信仰则是他的精神家园、心灵港湾。少了其中任何一样,他的精神世界都不完整。所以,他要把他的信仰带回他的祖国,他要在中原大地上弘传佛法。这是他一生的心愿,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阻止他完成他的心愿!
并且,这也是他能够做到的,他坚信这一点,如同他的西行……
“法师。”罗阇室利的声音传入耳中,玄奘睁开眼睛,正看到递到面前的一碗沉香茶。
“多谢公主。”他伸手接了过来。
罗阇室利静静地看着他把茶喝完,又小心地替他解开手臂上的包扎,看那一道黑红色的划痕,今天似乎比昨日好了许多,这令她颇感欣慰。
“我知道你没有睡,也没有入定,这才喊了你。打扰你想事情了吧?”她一边把旃檀香末敷在他的伤口处,一边随口问道。
玄奘轻轻摇头,脸上带着暖暖的笑意。
看到这笑容,罗阇室利的心也变得明朗起来。玄奘注意到她的脸色略显暗淡,那双蓝灰色的眼睛温暖如昔,然而眼睛下方却有着深深的黑影。
“这些日子多蒙公主照顾,玄奘实在是感激不尽。如今法会结束了,公主也该好好歇歇,不必再来管我了。”
罗阇室利淡然道:“我照顾你不是因为法会,而是因为你受了伤又得了病,需要照顾。”
玄奘道:“公主厚德,日后定有福荫。玄奘很快就会好的。这里大事已毕,玄奘也已整理好经像,待今晚大王回来,就要向他辞行了。”
“你要走?”罗阇室利忍不住抬起了头,“去哪里?”
“回我的国家。”玄奘回答。
罗阇室利略略怔了一下,随即便垂下眼眸,低声道:“你暂时还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你看上去很强大,但其实很虚弱。你的身上有很多未痊愈的伤,不能再进行长途跋涉了。”
玄奘笑着摇头:“公主真是多虑了。我的身体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娇弱,以前的伤早就好了,连疤痕都不明显。”
“那是因为你还年轻。”室利目光低垂,淡淡地说道,“受过的伤会一直在身体中存在,它们就像魔鬼,在你年轻的时候暗中潜伏,让你以为它们不见了,从而毫不介意。可是,等到你年纪大了,它们就会跳出来折磨你。到那时你才会真正意识到,身体是一个极大的障碍。”
玄奘惊异地抬起了头,看来这位王妹确实懂些医术,事实上用不着等到“年纪大了”,现在的他就已经有了那种感觉。
“这个五蕴之身原本就是障碍,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敢再等下去了。我必须趁着现在,这副肉身还有一定支撑力的时候回去。”
“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罗阇室利忍不住问道,“是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玄奘反问道:“你会因为走得远了,习惯了,就忘记了当初是为什么出发的吗?”
“可你是个修行人,应当随遇而安。总想着当初为什么出发,这算是一种执念吗?”
“算。每个人心中都有执念,修行人更是如此。能坚持修行三大阿僧祇劫,最终走上觉悟之路的佛陀难道就没有执念吗?”
罗阇室利猛地抬头,看着僧人眼中的氤氲云雾,和那里面隐隐透出的坚定的光亮,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