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三日,李治废太子李忠,封为梁王,改立武后的长子,代王李弘为太子。
为庆祝这一盛事,李治与皇后宣布大赦天下,改元“显庆”。并于显庆元年正月二十三日,在大慈恩寺举办无遮大会,设五千僧斋,每人施帛三段,为新太子祈福,并敕令朝臣皆到寺中拈香。
这对玄奘来说是个好机会,他立即向皇帝提出继续译经的请求。
李治看起来心情不错,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对玄奘道:“朕今日在此设无遮大会,为皇太子祈福,法师怎么一上来就提译经之事?”
玄奘道:“陛下若能支持译经,便是最大的功德了。”
李治打了个哈哈道:“其实朕这么做,也是怕法师太辛苦了。”
玄奘正要辩解,武后却在一旁抿嘴笑道:“陛下也真是的,法师只想译经弘法,你还阻拦。这可不是修功德的做法啊。”
李治立即笑道:“罢了罢了,既然连皇后都求情,朕也只有答应法师了。”
玄奘大喜,立即合掌谢恩。
解决了心头的一大牵挂后,玄奘轻松主持了这场庆典。在松柏的掩映中,他陪同皇帝和武后,一个大殿一个大殿地烧香礼拜。
武后脸上的神色甚是平静,她认真地向各种佛像祈祷,一边烧香,一边磕头,留下大把的开元通宝。
终于,一行人走出最后一个殿堂。后面就是花园,奶娘和一群宫女内侍正带着两名年幼的皇子在这里玩耍。玄奘陪同皇帝皇后在廊下观看,倒是一派轻松又温馨的场景。
李治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洪道呢?还在用功吗?”
玄奘合掌道:“禀陛下,窥基正同其他比丘一起,在大殿中诵经,为皇太子殿下祈福。”
李治点了点头:“朕也有很久没见他了,叫他过来叙叙旧吧。”
于是玄奘安排一个沙弥去大殿中叫窥基。
不多时窥基就来了,李治见到他甚是开心,不待他施礼完毕就拉住他的手,哈哈大笑道:“洪道啊,朕发现你现在可真是越来越像个和尚了!”
武后在一旁笑道:“陛下此言不通,窥基法师本来就是和尚,哪里有什么像不像的?”
皇帝皇后高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窥基对此自然是一笑置之。
“对了洪道,朕今日来,可是带了最新酿制的葡萄酒,甚是甘冽醇厚,待会儿咱们君臣可要痛饮一杯。”
“多谢陛下厚意。只是这酒,沙门已经戒了。”
李治眼睛一瞪:“什么你就戒了?朕可是听说你是三车和尚,从来不把戒律放在眼里。你戒什么了呀?”
“所谓三车是沙门出家之前的事了。”窥基双眸平静地望着皇帝,“沙门自受大戒以来,该戒的都戒了。所以今日才能在佛前诵经,为皇太子祈福啊。还请陛下见谅。”
说罢双手合十,敛身一揖。
李治遗憾地叹了口气,窥基摆出一副为皇太子祈福的架势,他还真说不出什么来。转头看到玄奘正一脸欣慰地看向这边,立即拉住窥基的衣袖:“走,跟朕到那边去,离你师父远点儿。”
说罢不由分说,揽着窥基的手臂,转到回廊的另一侧去了。
玄奘觉得好笑,一扭头,却见武后正含笑看着他。
“法师的弟子甚是有趣。”武后微笑道。
“皇后见笑了。”玄奘恭敬地施了一礼,“沙门还要多谢皇后进言,使圣上答应继续译经。感激不尽。”
武后笑着摇头:“法师不必客气。其实法师应该能看出来,圣上原本就打算答应法师,这话由明空说出来,不过是给了明空一个布恩的机会罢了。”
玄奘自然看得出来。“布恩”向来是世俗政治中非常重要的一环,比如太宗去世前故意贬谪李绩,让李治继位后将其官复原职,就是“布恩”的典范。
而对于被“布恩”的一方来说,接不接受这种布恩,也是考验你是否忠诚的因素之一。
身为皇帝,李治并不想一直被玄奘敌视,又不愿消灭他,那就只有想办法消除这份敌意。许他重新开始译经就是消除敌意的最好方法,早在一年前他就想到这个后手了。至于让武后对玄奘布恩,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朝中支持武后的人还太少。玄奘虽是僧人,其在朝野中的影响力却不容小觑。虽然他早已表示过不涉足帝相之争,但能有机会布恩,还是不要浪费的好。
这样的事情向来都是心照不宣的,武后居然坦然地讲了出来,足见其真诚。特别是她在玄奘面前自称“明空”,显然是想说明,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是出家人了,但仍是佛门弟子。这也让玄奘对她心生好感。
而在回廊的另一边,皇帝与窥基却谈起了三个月前的那场因明辩论。
李治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师父辩才无碍,又是汉地研究因明的最强者,何苦欺负一个初学因明的人?”
听了这话,窥基忍不住惊讶道:“我师父一直都在回避那场辩论,是陛下下诏要我师父同他对定的,难道陛下忘了吗?”
“朕当然没忘,只是你想啊,那吕才是个俗人,初学因明,又不懂梵文,辩不过三藏实属正常。你师父该让着他些。若是在辩论中使些手段占些便宜,就未免太没君子风度了。”
窥基苦笑道:“陛下是在开玩笑吗?那场辩论并非只有吕才和我师父两个,且不说京城的三教名流大都前往观战,单单是陛下派过去的官员中就有不少深研佛法、学通三教的高人,更何况还有李淳风这号不肯吃亏的主儿。这等阵势,陛下觉得我师父能占到什么便宜?”
李治哈哈大笑:“这话倒也有些道理。不过,朕可是听说了,三藏避重就轻,以梵文语法和因明格式说退了吕才,胜之不武。”
窥基奇道:“陛下这是听谁说的?我师父是谈到了这两个问题,那是因为吕才质疑的就是这个呀。他原本就是因为我三位师兄的义疏观点不同,怀疑我师父翻译有误,这才提出对论的。既然如此,我师父自然要就翻译的问题做出解释,否则不就跑题了吗?翻译所涉及到的两个重点,一是外语,二是内容。梵文语法是有关外语的,因明格式是有关内容的。我师父这样解释,有何不妥?”
李治有些尴尬,辩解道:“当然没什么不妥。朕的意思是说,这两个方面都是三藏所擅长的,特别是梵文翻译问题,还不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吗?”
“但若不提梵文,我师父如何对吕才提出的翻译问题做出解释呢?何况他二人也没有只辩这个,他们谈到的内容还有很多,只可惜陛下没有亲自到现场去看。但是陛下乃上智之君,应该可以想到,如果我师父真的偷换了概念,周围那些听众岂能默不作声?吕才自己又怎肯善罢甘休?他可是从一开始就主动提出要和我师父对论的,费了大半年的时间和精力,甚至不惜搬动陛下来促成这件事,他能轻易认输么?”
“照你这么说,你师父真的没欺负他?”
窥基彻底无奈了:“沙门不知道陛下为何会有这等想法,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情。”
李治道:“什么怎么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是,陛下。”窥基双手合十,郑重答道,“诚如陛下所言,我师父与吕才对因明的了解不可同日而语。说句不客气的话,就如同廉颇与赵括,虽然后者看上去聪明颖悟无人能及,实际差距却是非常大的。所以,我师父从接受这场辩论起就已经是在欺负他了。但是陛下,这实在是圣命难违啊,我师父压根儿就没招惹吕才,可是他,还有那个柳宣、李淳风,一个个红脸白脸的出来唱戏,软硬兼施地逼我师父出面辩论。我师父不想应,就被说成是傲慢和胆怯。陛下您给说说,这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啊?”
李治哈哈大笑:“要说这件事嘛,法师确实有些委屈。但是到了辩台上就不好说了,毕竟三藏是得道高僧,辩才无碍呀。”
“陛下说的是。可是吕才明知道我师父辩才无碍,为何还要找他辩论?就算我三位师兄对因明的见解不同,也不该将矛头对准我师父。莫非他觉得我那三位师兄不配同他对论吗?沙门觉得,这不仅是对我师父无礼,也是对我的三位师兄无礼。”
李治道:“自古文人相轻,吕才也不过是多了些傲气罢了。想那三位法师修行多年,应该不会介意吧。”
“师兄们当然不介意,对于吕才的羞辱,他们始终默不作声。可惜我的修为不及他们,所以才会介意。”
李治冷笑一声:“你又何必介意?此事说到底还是由你们佛门引起,若非栖玄法师把三藏翻译的因明论抄给吕才,还说了许多激将的话,吕才又怎会深研此经,惹出这个事来?”
窥基道:“此事若是由我栖玄师兄引起,那就更简单了,直接找栖玄师兄商榷好了。吕才自己都说,那些不过是朋友之间的戏言。既是戏言,难道不该在朋友之间解决?他选择找朋友师父的麻烦,还把事情闹得那么大,就不怕朋友难堪么?这算哪门子朋友?”
李治摇头道:“你怎知栖玄自己没有私心?吕才说什么‘言戏之间,是非蜂起’你就信了?焉知这不是他们老友之间故意演的一场戏!”
“栖玄师兄是怎么想的,沙门确实不知。只知道在这件事上,我师父是最无辜的。”
李治轻哼一声:“你师父辩才无碍,因明又是他最擅长的学问。赢了吕才后,他的声望就更高了。此事对他有益无害,谈什么无辜不无辜?”
窥基呆了一呆,皇帝的话颇耐人寻味,其中包裹着浓浓的酸气,倒让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迟疑几许,他才低下头,轻声解释道:“陛下,其实我师父之所以赢,与他有没有辩才并无太大关系。沙门现在也在学习因明,一开始觉得这很简单,但是深入下去才发现,因明的严密程度、细微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有时候做出一个推理,表面上看是正确的,其实却犯了无数个错误。吕才学得不扎实,辩不过我师父实属正常。”
李治喟然叹道:“朕不懂因明,当初看那吕才自信满满地要向三藏挑战,还以为他真的很厉害,谁知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道歉认输。朕虽未亲临现场,也明白这之间差距有多大。此事确实是吕才孟浪了。只是你们这些出家修行之人,自己就先不能统一观点,彼此争执不休,是非不断,也难怪会被人上门欺辱。”
“陛下所言甚是。”窥基目光低垂,轻声解释道,“其实陛下您是知道的,我那些师兄并不仅仅是师父的弟子,他们更是义学沙门、大德高僧。在进入师父的译场前,就已经有了各自坚守的思想。他们经常与我师父就某些观点发生争执,相互论战,自然也会在注疏中加入自己的想法。在这种情况下,师兄们的注疏有所不同,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李治奇怪地看着窥基,“你难道不觉得,你师父对译场的管理过于松散了吗?身为弟子,连师父的话都敢置疑,弄得师不师徒不徒的,成何体统?”
窥基点头:“陛下的这个问题,沙门也曾问过师父。”
“哦?法师怎么说?”
“我师父说,每个人的业力不同,所以看到的世界也不相同。”
李治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对于玄奘,他一直是有所忌惮的。这个沙门的声望实在太高,令他感到不安。以前他也曾做过一些暗中试探甚至打压的小动作,而玄奘对此并无多大反应,其行为也没有超出朝廷的掌控,这些年来的表现更是中规中矩,比太宗时期还要谨慎。
但是,雁塔的迅速建成和印度的两封来信还是让年轻的皇帝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更不要说还有大量朝廷官员的皈依了。这和尚的声望绝不仅限于佛门,其在大唐官民及西域诸国的地位不容小觑!
李治毕竟不是李世民,他没那么强大的自信,因此对于此类事情也就更加难以容忍。
这次吕才事件就是他的一次试探,让一个中等级别的朝廷官员,一个自称从未接触过佛法的儒生,在玄奘最擅长的领域向其发起挑战,无论结果是输是赢,都会让玄奘非常狼狈。
这个做法自然不够地道,就好比让一个学棋不久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国手挑战——不是虚心求教,而是赤裸裸的挑衅。这种情况下,无论那个国手是应还是不应,都会显得极为难堪。
其实李治也不打算真的把玄奘怎么样。当年太宗皇帝曾经说过,玄奘的存在对大唐是有好处的。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他只是希望能将这个僧人的声望和影响力限制在可控的范围内,不至于让他感到不安。
应该说,这次事件还算成功,玄奘从头至尾都表现得非常被动,甚至可以说是狼狈。他已经看出事件背后皇家的那一只手,他不想出面,但最终还是在强大的压力下不得不出面了。
但是,这件事也让李治心中感到窝火。他原本以为,如果玄奘真能看出他的意图来,就应该故意输给吕才的!
这么一想,他忍不住问窥基:“你师父有没有想到过输?”
窥基悚然一惊,怔怔地看着皇帝。
师父确实想到过输。窥基记得,就在答应明浚法师回复吕才的那个晚上,师父曾跟他说过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窥基啊,你说,如果我跟吕才对定因明,我输给了他,会怎样?”
“这怎么可能呢?”窥基轻松地一笑,“因明的规则虽然不算复杂,但是一不小心就容易犯过。就算那吕大才子真是个天才,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超越师父。”
“如果……是我故意输给他的呢?”
窥基愣了一下:“好好的,为什么要故意输?”
“因为,赢是有代价的。”
这话让窥基彻底懵了,不明白师父何以会冒出如此莫名其妙的想法,然而看师父一脸的认真之色,又绝不像是在开玩笑。
于是,他小心斟酌着说道:“那样的话,可能就有些麻烦了。”
“有何麻烦?”
“师父你想啊,吕才仅仅是写了一篇论疏就在公卿闾巷间大肆宣扬,搞得沸沸扬扬。如果师父真的在因明辩论中输给了他,只怕整个长安城都会轰动的!莫说师父声名扫地,便是其他佛门弟子,数年内也很难再抬起头来。”
玄奘摇头道:“我若输了,固然声名扫地,但此事与其他佛弟子何干?”
“话虽如此说,可是别人会认为是佛门的理论存在谬误,所以才会被击败。”
“你也这么认为?”玄奘微笑道,“照这么说,一个三支论式就能分辨出真理来,还真是省事啊。”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窥基你要记住,因明只是一种思维形式,形式的正确并不能决定内容的正确,反之亦然。”
“师父说的是。可是多数世人只看结果,才不管什么形式和内容。而且……”窥基看着师父,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师父若是输了,只怕你翻译的佛经,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这话终于说到了点子上。
玄奘眼中闪过一道复杂的光芒,沉默良久,终于轻叹一声:“你说的对。所以,我不能输。”
师父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故意输?窥基实在搞不明白,也不好追问下去,只能将疑问藏在心底。
如今听皇帝这么一问,窥基心中的疑虑更深:师父起了故意输的心思,一定是心里有压力。而这压力不可能来自吕才,只可能是来自……
他忍不住抬头,看向皇帝。
看到窥基的神色,李治心里就明白了。玄奘果然看出了他的意图,也考虑过故意输给吕才的事情,但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赢!
输一场辩论会怎样?为什么他就是不肯输?他就那么在乎自己和佛门的声望吗?
皇帝在生气,在胡思乱想,窥基的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终于明白了师父内心的无奈与挣扎。
师父选择了赢,赢过之后却未大肆张扬,译场众僧以及观看这场辩论的人也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这不仅是给吕才面子,更是给皇帝面子,同时还给外界造成了这样一个印象:吕才虽败犹荣,玄奘胜之不武。
以至于此事都结束一段时间了,外界仍津津乐道于这场辩论。民间舆论大多站在吕才这一边,甚至有人说,是他不想得罪佛门而故意输给玄奘的。
众口铄金,普通人听到这种事往往都会倾向于弱者,因为在他们的经验中,强者更容易欺凌弱者。
这种心态当然谈不上什么是非对错。只不过,很少有人认真想过,玄奘与吕才两人,究竟孰强孰弱?
玄奘的威望和他坚韧的性格以及与皇家密切的关系,都很容易让人们将他看成是理所当然的强者。但其实,这种建立在学问上的威望在中土从来都是一件很虚的东西,远不及吕才朝廷命官的身份来的实在。
何况吕才这个官员品级虽不算高,却与皇帝的生活息息相关。李治与他是君臣关系,可以很方便地命令他、使用他。他儒生官员的身份决定了他食君之禄就必须忠君之事。
但是玄奘不同,虽然他对这个年轻的皇帝也极为尊重,但毕竟隔了一层。李治与玄奘在一起时总是显得客客气气,这对皇帝而言也是件很累的事情。
李治与李世民不同,他无法像李世民那样同玄奘建立起一种较为平等的朋友关系。相反,他经常有意无意地在这个僧人面前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恩宠架势,以表明自己的君父身份。而玄奘也谦卑地接受他的布恩。但是,他终究无法像使用吕才那样方便地使用玄奘,他与玄奘之间有着一层天然的隔阂。
也正因为如此,他绝不可能站在玄奘这边。
不过,李治没有想到的是,生性跳脱飞扬的窥基却对师父极为真诚。
他忍不住问道:“洪道啊,你在朕的面前如此回护你师父,难道就不怨恨他当年逼你出家之事吗?”
“我若怨恨,就不会出家了。”窥基垂下眼睑,小声说道,“此事原本就是我自己的选择。”
李治叹道:“按说像你这样的性子,不该做出这样的选择。朕对此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窥基迟疑了一下,敛身道:“这大概就是缘吧。”
“缘?怎么讲?”
窥基道:“沙门很小的时候就想过一个问题:我用眼睛看见的东西真的就是我所见的模样么?会不会是有什么力量在影响着我,让我看见我想看见的模样?或者说,我所见的和别人所见的真是一样的么?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我在思考中陷入迷茫,感觉这个世界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不自然。我不敢把这些问题跟别人分享,生怕人家说我冒傻气。只有在师父那里,我的这个傻问题才会被认真对待,并且可以去寻找答案。”
“这果然是个奇怪的问题,也只有你这个怪人才想得出来。”李治的脸上露出微笑,“那么现在,你找到答案了吗?”
“没有。但是我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学会了很多东西。”
“那也用不着出家啊,在家修行不也一样吗?”
“不一样,至少出家修行的效率更高一些。”窥基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当然,我愿意追随师父出家,并不完全是为了更好更方便地修行,而是因为我仰慕师父的风骨,佩服他的坚持。他心甘情愿去走一条孤独的路,我也心甘情愿地跟随他。”
李治出神地看着这个已经变得陌生的少年好友,在初春的阳光下,他的面容竟带着几分出尘的意味,仿佛已然洞悉一切。
窥基也注意到了皇帝脸上的阴霾,这是当年他熟悉的太子身上所不具备的东西,他同样感到了陌生。
时光塑造着一切,也改变着一切。昔日的好友如今早已越行越远。
就在李治与窥基心思各异地讨论玄奘时,慈恩寺的另一个方向,武后已慢慢踱到花园之中。
此时已是正月底,天气转暖,园中草木开始发芽,几树梅花和迎春花竞相开放,煞是好看。
“法师这里大概是世间最干净清澈的地方了吧?”武后抬头,看着头顶澄澈的天空,感慨道,“可以清心寡欲,逃避人间的罪恶,不再想到争斗与搏杀。”
玄奘站在她的身后,淡然道:“皇后原本就在佛门,是你自己逃避了清净,重新回到那罪恶人间的。”
武后笑了笑,突然问玄奘道:“法师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明空是在什么时候吗?”
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玄奘怔了一下,方才如实作答:“贞观二十三年,终南山翠微宫。”
“原来法师是那时才认识明空的。”武后似乎有些失望,眼中浮现出一丝迷离,“可是明空第一次认识法师却比这要早得多。那是贞观十九年,法师刚刚回国,在洛阳宫仪鸾殿中觐见先帝时,明空就见到法师了。当时,我就在先帝身边随侍,敬奉茶水,法师大约没有注意到我。”
玄奘确实没有注意到,他甚至不记得当时李世民的身边有没有女人。敬奉茶水的当然有,但那应该是宫女之类的吧?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这样一个女子,在李世民去世后,成为新皇帝的皇后!
世事无常,一念之间斗转星移。
如果玄奘知道,若干年后,这个女子还将成为帝国的皇帝,恐怕更要感慨物是人非了。
“明空对法师的尊敬便是从那时开始的。”武后边走边悠悠地说道,“法师在先帝面前的表现与明空以往所见的任何人都不同。我看到法师的目光端视着先帝,从未有过片刻的游移。在这之前,敢和先帝平视的人不是没有,但他们通常都与先帝有仇,抱着必死之心这么做的。可是法师不同,法师的目光坦荡纯真,没有一丝波澜,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玄奘道:“那是因为沙门在外多年,一些习惯还改不过来。”
“那么法师现在改过来了吗?”武后好奇地看着他。
“大概,有一些改过来了吧。”
“那也就是说,还有一些没改过来?”武后笑问道。
玄奘不置可否。
“法师你知道吗?那一次,你给了明空极大的震撼。你让我知道了世间还有像法师这样的出家人,禅风道韵,刚柔相济,温润而有锋芒,简直不像尘世中人。你给先帝讲的那些异域传说,也让明空相信,即使出家做了僧人,也可以活得非常精彩。”
“但是皇后自己并不愿意做一个出家人。”
武后缓缓摇头:“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同那些和我一起剃度的旧宫人相比,我对出家的生活适应得还算很快。”
这话玄奘相信,他曾去过感业寺,为那些新剃度的沙弥尼讲经。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也可以看出那时的明空对佛法确实上心,心态也还算平静。
武后的目光望向远方,思绪似乎回到了过去——
“说真的,其实感业寺的生活也不算坏。那里没有了男人,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变得融洽了许多。因为无宠可争,自然也就不再争宠。也没有那些穷凶极恶的宦官拿我们这些不得宠的可怜女人出气,更不用担心有一天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棒杀。那里没有生命危险、没有勾心斗角,和黑暗、血腥、肮脏的皇宫比起来,感业寺简直就是天堂了。”
玄奘奇怪地看着这个女子:“既然如此,皇后又为何要离开感业寺呢?”
“或许是我的性格不适合天堂吧。”武后的脸上露出一丝冷峻的笑容,“天堂太冷清、太寂寞、太无聊了。相比之下,我还是喜欢地狱。”
玄奘道:“皇后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你从未真正融入佛门,并从中发现乐趣。玄奘出家多年,怎么就没有发现佛门有多么清冷、寂寞和无聊呢?”
武后道:“这是因为男人和女人不同,即使是在宣扬众生平等的佛门也不例外。”
玄奘点头道:“这话固然没错。但是世俗中的这种差异难道不比佛门更大?”
“可是感业寺终究不是一般的寺院,我们这些旧宫人也不是一般的出家人,我们无法自主。”
武后说到这里,盯住玄奘道:“法师,我想问你,如果我在感业寺里读经时遇到了疑问,我提出要到大慈恩寺向玄奘法师请教,会得到准许吗?如果我提出要游学四方,寻找高僧大德请教佛法,会得到准许吗?如果我说我不喜欢感业寺,想要离开,换一座寺院修行,甚至自己找个精舍独自修行,会得到准许吗?”
玄奘道:“你的肉身的确无法自主,但是别的僧尼也未必就有更多的自由。就拿玄奘来说,我若想离开慈恩寺,也同样难以获得准许。”
“可是法师终究比我自由得多。在明空看来,感业寺根本就不是一座真正的寺院,那只是一座冷宫。我为什么非要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
“皇后选择回到皇宫,,莫非是认为皇宫里就很热闹有趣,就可以自主了吗?”
“当然不。皇宫里更加清冷、寂寞和无聊,也更加无法自主。不仅如此,还要再加上恐怖、血腥和肮脏。一不留神,还有可能惨死。”
“既然如此,为什么皇后还要回到宫里呢?”
“因为皇宫里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赢家通吃。”武后说到这里,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我之所以回来,就是因为我相信,我会赢。”
玄奘不禁皱起了眉头:“也许你会赢。但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你将不幸加到了别人身上,而且你自己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你真的觉得这么做值得吗?”
武后的心明显被触动了一下,似乎碰到了某个隐秘的伤疤,眼底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过了良久,她才勉强笑道:“法师,明空不是在为自己辩解。其实这一切都是天命,我也是迫不得已才那么做的。”
“害人也是迫不得已吗?”
“我并不愿意去伤害别人,但是我别无选择。法师啊,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你不去害别人,别人却会来害你?”
玄奘沉默了一下,反问道:“那么皇后有没有想过,所谓你不去害别人,别人却会来害你。这种想法本身就只是你的臆测?”
“臆测吗?”武后认真地想了一下,笑了,“也许法师说得对。但是,我会有这样的臆测,别人也会有。所以最终的结果还是你死我活。”
“所以这个世间需要佛法。”玄奘悲悯地说道,“众生没有安全感,每个人都在向外界传递恶意。但是菩萨不会,不管什么样的恶意,到了菩萨这里都会终止。从菩萨这里传递出去的,永远是光明和善意。”
“所以法师是菩萨,我不是。宫里的大部分人也都不是,虽然她们都在拜佛。”
武后说到这里,顺手折了一枝梅花,看着上面稀疏的花朵,幽幽地说道:“法师大概不知道,这皇宫里的位置有多么脆弱。常言道位高招谤、深宠招嫉,哪里有什么善意恶意?一个女人的得宠就是对其她女人的天然伤害,她根本不需要发出恶意就会成为大家的敌人,无从逃避。”
这其实是皇家的恶意吧?玄奘无奈地想,把那么多的青春少女召入后宫,侍奉皇帝一人,任凭她们彼此间斗得你死我活。
都说后宫女子多恶毒,却很少有人想过,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只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这样的年龄,再恶又能恶到哪里去呢?所谓的恶,都是被那可怖的皇宫逼出来的。
武后慢慢向前走着,继续说道:“所以我来这里上香,就是祈求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我,也保佑我的孩子们,让他们不要再遭遇到伤害。”
玄奘心中暗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逻辑。
“法师。”武后突然转过身,看着玄奘道,“我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小时候我曾期盼过出家为尼,可是那时不得准许。现在我长大了,进了皇宫。虽然它是那么肮脏,充满污秽和血腥,可是我已经习惯了,被它熏染,成为它的一部分,就再也离不开它了……”
玄奘心中越发悲悯,武后的脸上却露出明朗的笑容:“或许有朝一日,我会给天下的女人出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