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女人,便会使人不知不觉地想起她们是一种特别的人,是一种不同于男人的人。譬如男人的第三人称是“人也”的他,而女人则要清楚地说明“女也”。提起女人,好像就会联想到柔和、美丽、善良、多愁、妒忌、小心眼、脆弱、犹疑、啰唆等好好坏坏的观念,女人不那样便不像女人,“不像女人”可以说是人类对于女人除了谩骂以外最残酷狠毒的评语了。女人本身对这个评语之深恶痛绝,正和男人之不能容忍别人批评他“不像男人”一样。于是男人根据相对论的原理,拼命鼓励女人像女人,女人也就拼命装成是十足的女人,此所以有穿耳缠足束腰以及高跟鞋。饿死都在所不惜,更何况区区肌骨?
即使到了现在,任凭女人怎样高喊男女平等,她也是不可以离开女人本位的。她应该牢牢记住一条金科玉律,那就是她只能在女人群中称“英雌”,她必须用女人是人、男人也是人、而女人总不是男人这一套论证来阐述男女绝不能平等的男女平等理论,于是女人对她感觉无懈可击,于是她对男人不产生威胁;于是人们用至高无上的评语颂扬她“一个女人而能如此,确是真正了不起”。假如她不知进退,竟想和男士们一较雌雄高低,其结果是不堪设想的,不仅是画蛇添足,有时竟至骂名千古。女人终是聪明而又安分的居多数,此所以女画家、女作家、女政治家等等俯拾即是,而只有中国的武则天,俄国的凯瑟琳(又称叶卡捷琳娜二世——编辑注)才能东西辉映地遗臭万年。(至于英国的女王,她们是受命于天的金枝玉叶,即或有越礼的情事,后代也是应该为尊者讳的,是绝不能与武则天并列的。)所以男女平等是男女至今处心积虑不愿它真正实现的一个目标。
尽管没有一个女人敢在原则上反对男女平等,可是女人何尝真要平等,只是大势潮流所趋,被迫而演变成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不过我是女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虽然说是进退维谷,却并不是进退失据的。因为我们用男女平等做矛可以向社会进攻,用女人终归是女人做盾可以向家庭退守,不但论据完备,而且事实有此需要。但是天下绝没有尽占便宜的事,不讲理的男人却常常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当他若向驯顺的黄脸婆表示不满时,最刻毒的方法,便是谈说某某人真有福气,他的成就完全得力于太太。假如他若想要和过于外向的内子开火时,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公开责备她未尽为妻为母的天职。女人只有在这种场合下,才会进退维谷,好在不讲理的男人虽多,可是惧内的男人更多,所以“男女平等”对于女人终是利多于弊。
男女平等的产生,实在应该由男人负责。若不是一次工业革命两次世界大战,女人恐怕至今还是乖乖地在深闺里享受清福。
虽然清苦的农工妇女,自古便是和男人并肩生产,但是“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女人大批地成为直接而又固定的赚钱者,是工业革命以后的事。有时使我怀疑这个工业革命的副产品,其影响社会之大,是否已经超过了工业革命本身?因为这是男性权威没落的预兆!假如我是男人,我将会觉得它的重要性是甚于蒸汽机和原子弹的发明。当时尽管男女对于这个变迁同感不满,但是女人终于幸而不幸地被迫着走出家庭,她们除了女人的天职外,还要背上男人的包袱,一直到如今。
可是这种现象并没有引起社会的重视,因为那只限于穷苦女人,好心人们没法去保护她们如同保护儿童,所以童工和女工总是并提的。至于那些中产阶级以上的女人对这般被迫而成的职业妇女先锋们,仅投以鄙视及怜悯的眼光,这批先锋们本身也是朝祈暮祷的,希望上帝把她们仍然送回家庭,但是流走的水是永远不会再同头的。
趋势至此本来已对男人不利,偏偏男人们又不争气,好勇斗狠,发生两次世界大战。他们先是威风凛凛地上了战场,可是等到解甲归田时,才发现女人充斥了各阶层各部门;尤其不幸的是她们处理办公室和处理家室一样的好。同时她们觉得从严厉的老板那里领薪水,比从亲爱的父兄丈夫那里拿零用钱更理直气壮而痛快写意,再者社会也比家庭更富刺激而自由。女人们开始恋栈,而男人们开始着慌。他们连软带硬想把她们再关回家去,可是在功利场合中,伦常情理也不太能发挥效能,于是男女斗争尖锐化,当女人发现社会的风俗、法律制度都是有利于男人时,她们在饱受了排斥和歧视之后,对于男人的忘恩负义、妄自尊大,不禁赫然震怒。她们争取的目标不仅是经济的和教育的平等,她们还向法律和伦理进攻,当她们去争取这些平等时,也就发现了万本不离宗,最后的目标,是政治上的平等。男人们步步撤退,假如再有几次大战,男人的前途便会更黯淡的,恐怕要求平等将是属于男人的专利了。
男女平等的舶来品,也随着物质文明输入了中国,我们中国妇女兵不血刃地便取得了经济、教育、法律、政治各方面的绝对平等。但是社会和心理方面,尤其是女人,都不能适应这笔飞来的横财,于是我们的男士女士同时挣扎着想要脱掉这个男女平等的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