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的脸上露出欣慰之色,他转移了话题,问洪道:“最近读的书怎么样?有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洪道不假思索地回答,“弟子最近读经读得多了,感觉自己都快要成佛了呢!”
听了这天真的话,玄奘不禁莞尔一笑。
洪道趴在他面前的书案上,顺口问道:“师父你说,什么才是成佛路上的根本呢?”
玄奘回答:“持戒。”
“持戒?”洪道显然不信,他自认为这个问题没有那么好回答,师父答得未免也太快了。
“师父是成心糊弄弟子的吧?”他忍不住问道。
玄奘道:“师父何曾糊弄过你?如果你能持戒,无论修行路上遇到什么样的魔难和关卡,你都能闯过去;如果你不持戒,就很难说了。”
“可是,持戒真的很难啊。”洪道说着说着就嘟起了嘴。
“当然难。若是不难,魔还会有存身之地吗?对一个修行人来说,最难做到的就是戒律,但是最有防御力的也是戒律。”
洪道不服地摇头:“师父是佛门弟子,当然这么说了。”
“你不也是佛门弟子吗?”玄奘道,“好吧,咱们抛开佛门不谈,就说在世俗之中,一个自律的人也比一个任性的人更容易取得成就。你说是不是?”
洪道点头:“这倒也是。”
“所以说,持戒才是修行的根本,也是成佛路上最难闯的关。”
“我知道师父说的有道理。可是,如果我的自律是用来读书呢?我已经读了很多佛经了,玄觉出家那么早,都没我读的多!”
玄奘不禁失笑道:“每个人的资质不同,这有什么好炫耀的?再说,经书只是告诉你该如何修行,你若不实修,哪怕读一肚子经书,也是没用的。《百喻经》中有一个故事,说的就是这种只读书不实修的人,你可还记得吗?”
洪道一愣:“《百喻经》?那……那不是给小孩子看的故事集吗?我可没读过。”
“你难道不是个小孩子吗?”
“当然不是!”
玄奘忍不住笑了起来:“洪道啊,你可能不明白,越是给小孩子看的东西,越能体现出这世间最本质的道理。比如《论语》,是七八岁孩子读的开蒙书,然而儒家的道理基本上都在其中了。所以,千万不要看不起简单,你若能先看看这部写给小孩子看的故事集,再看别的,可以避免走不少弯路呢。”
“好啊,那师父你就先给我讲一个里面的故事,我再去看。”洪道调皮地请求。
玄奘心中无语,没办法,谁叫他摊上这么个徒弟呢?还是自己主动收的,这可真称得上是自作自受了。好在现在也没什么事,他倒不介意讲个故事。
“从前,有个富翁的儿子,与一些商人一起到大海中采宝。这位年轻人很自信,因为他会背诵入海驾船的方法,如果船在大海中行驶到了有漩涡、回流、礁石的地方,他知道应该怎样驾驶和停靠。于是他上船后就告诉大家:‘入海驾船的方法我全都知道。’大家也都相信了他的话。
“船行不久,船师不幸生病去世,大家就让那富翁的儿子代替死去的船师驾船。当船行驶到有漩涡的急流中,他大声背诵如何驾船的方法,可是船只是在漩涡中打转,无法继续前进,满船的人最终都落水而死。”
“这个家伙也太笨了吧!”洪道忍不住以手击案,大声说道。
随即他又低下了头,小声道:“我才没他那么笨呢。”
玄奘笑了笑:“我知道你听明白了,所以你还是聪明的。洪道啊,师父要跟你说的是,佛法讲究的是‘闻、思、修’,咱们佛门弟子不仅要读经学法,更重要的是身体力行。”
洪道认真地点头:“师父我知道了,我会努力去修行的。”
濮王李泰的死迅传到长安,犹如一颗石子落入水中,将看似波澜不惊的朝局再度搅动了起来。
没过几天,就出现了高阳公主状告房遗直非礼的案件。
高阳公主一向私行不检,否则当年她的玉枕也不至于落到御史台的手中,成了陷害辨机的证据。
这个自幼在皇宫长大的公主,看到父亲、兄长春色无边,潜意识里便开始效仿,出嫁后时常背着丈夫在外偷情,其中不乏僧道中人。此事在宫廷和贵族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只怕平民百姓也有耳闻。
只是没想到这样的女人会状告她的大伯对她无礼,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帝李治竟将这场涉及皇家长公主的风月案交给了当朝一品太尉、首席宰相、天子舅父长孙无忌来亲自审理!
这种杀鸡用牛刀的做法似乎暗示了一场风暴即将到来……
长孙无忌雷厉风行,接旨后,立即全力以赴地展开调查,而调查的结果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房遗直称,高阳公主之所以无理取闹,要给他扣上一顶非礼弟媳的帽子,完全是为了掩盖其谋反的行径!
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的审案者都来了精神!
房遗直告诉长孙无忌,荆王李元景曾经做过一个怀抱日月的梦,被解析为有帝王之分。而自从薛万彻回京养病,一大帮皇室宗亲、驸马、名将就经常在房遗爱的家中聚会,密谋推翻长孙无忌,逼迫李治退位,改拥李元景为帝!
除此之外,他还提供了一条有力的证据:高阳公主曾指使掖庭令陈玄运,暗中窥伺宫禁中的情况和动向,并且观察星象的变化!
此举绝非一时好奇。要知道,宫禁乃是天子所居的重地,而天象的解释权从来都只能归朝廷所有。
显然,高阳公主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天子的权威。单凭这一条,就可以直接给她扣上个谋反的罪名了。
从这时起,整个案件彻底变得复杂起来。长孙无忌立即下令拘捕房遗爱,并从他的口中了解到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首先是薛万彻,再度发“怨望之言”,愤愤不平地说:“我追随先帝,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因脚疾而留在京师,那帮鼠辈有一个敢说话的么?”
这里的“鼠辈”,显然是指朝廷的当权派,更具体些就是指长孙无忌。
闻听此言,参加聚会的其余人等立刻兴奋地说道:“若朝廷有变,我们就奉荆王为主!”
房遗爱是个贪生怕死的家伙,为了自保,不仅将他的好友薛万彻、李元景、柴令武等人全部出卖,甚至还在长孙无忌的暗示下咬住了一群无辜的人——司空、梁州都督吴王李恪;侍中兼太子詹事宇文节;特进、太常卿江夏王李道宗;左骁卫大将军、驸马都尉执失思力。
于是,仿佛一觉醒来,这些位尊爵显的皇亲国戚和朝廷大员就成了谋反者,成了十恶不赦的逆贼!
至于证据,虽然通常审案都是以物证为主,人证为辅。但是谋反案除外。像这类涉及皇权的案例,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只要有人证就足以定罪了。而对这些细皮嫩肉不堪刑狱的贵族子弟来说,人证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永徽四年(公元653年)二月,审理了三个多月的“房遗爱谋反案”终于尘埃落定。
李治颁下诏书:驸马房遗爱、薛万彻、柴令武斩首示众;荆王李元景、吴王李恪、高阳公主、巴陵公主赐死;江夏王李道宗、宇文节、执失思力流放岭南;废李恪的同母弟蜀王李愔为庶人,流放巴州;贬房遗直为春州铜陵县尉;薛万彻之弟薛万备流放交州;罢停房玄龄在宗庙中的配飨。
这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大最残酷的一场政治清洗,其结果令朝野上下都感到无比的震惊!
长安百姓的好奇心再一次被调动起来,西市场刑台周围又被潮水般的人群围了个人山人海。
获罪的驸马都尉们被囚车押来,薛万彻一路都在高声怒骂,直到那刀斧架在他的脖子上,他还对围观百姓们高喊:“长孙无忌横行专权,我与他生生世世势不两立!”
而与此同时,皇帝的赐死诏书也分头下达至各宗室成员的驻地。
天子之命不可违,虽然那个可怜的天子曾流着眼泪恳求长孙无忌留下他的兄弟姊妹和叔叔的性命,然而毕竟是他亲手在那张夺命诏书上签了字。
接到诏书后,吴王李恪面朝苍天,发出了一句可怕的诅咒:“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
没有人会想到,李恪临终前的这句诅咒竟然会一语成谶!
很多人都抱着和薛万彻以及吴王李恪相同的想法,认为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长孙无忌在打击异己,年轻的皇帝是被迫的。
然而玄奘心里却不这么认为。
他曾被李治传诏觐见。一入宫室,就看到皇帝惨白的脸上那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
见到玄奘,李治更是痛哭失声,几乎难以自持:“朕没有办法呀!朕求过舅舅,求他放过我的皇叔和哥哥,可是舅舅不肯啊……呜呜……法师,你一定要替朕好生超度他们啊……”
面对如此可怜如此痛哭流涕的皇帝,玄奘竟是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静坐在皇帝身侧,黯然无语。
他能说什么呢?骂长孙无忌狼子野心吗?
长孙无忌并不能算是奸臣。他当然也热爱权力,并且心狠手辣,但应该还没有篡夺李氏王朝的野心。他只是想对大唐社稷负责,对已经长眠于地下的太宗负责。他始终铭记着太宗皇帝临终前是怎样声泪俱下地把太子、把这大唐的江山托付给他,所以他才格外殚精竭虑地辅佐李治。
而在觐见皇帝前,玄奘刚刚从尉迟洪道那里听到了一个细节——
李治曾诏见房遗爱,问他:“你身为皇亲国戚,为什么要谋反?”
房遗爱回答道:“臣自知罪该万死,但请陛下看在臣告发了吴王的份上,饶恕臣一命。”
李治闻言直接回了一句:“你现在才告发李恪,不是太晚了吗?”
房遗爱是个没有气节的人,李恪就是被他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却不曾想,他告发了李恪也没有用,皇帝还责备他为什么早没来告发!
很显然,在这件事情上,长孙无忌不过是被推到前台干“脏活”的,皇帝李治才是真正的主使者。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仁懦温润的太子了,他已经在位四年,已经把皇帝的那把椅子坐热了。
何况,即使是在四年前,他是否真的仁懦,也是大有疑问的。
就如同包括李世民在内的很多人都以为他生性纯孝一般,谁又能知道,这个“纯孝仁懦”的太子竟然在父亲的病榻前就开始勾引他的庶母了!
李世民立李治为太子,是相信他的仁厚,并以此断定仁厚的稚奴不会威胁到他兄弟姐妹的生命。但是李世民最终还是低估了皇位带给人的冷酷和狠毒。
由于此案涉及到权贵阶层特别是皇室内部,无论定什么罪名都不过是皇帝的一句话而已。而从李治把这个原本简单的风月案交给长孙无忌的那一刻起,这个案子的基调就被确定下来了,剩下的都只是细节而已。
好生超度?呵呵,好一个好生超度!
玄奘突然觉得,相比于从前那个倔强骄傲,满脸肃杀之气的李世民,眼前这位一身阴柔之气,动不动就伤心落泪的年轻皇帝才更加可怕。
果不其然,就在行刑后没几天,李治就在观德殿内将这帮谋逆之人的财物分成五垛陈列出来,令诸位亲王大臣们举行射礼。然后又将新空出来的司徒、司空的头衔分别封给了徐王李元礼与功臣李绩,以此给宗室立威。
尉迟洪道这几天的神色黯淡了许多,再没有了往昔的嬉笑玩闹之色。想到自己也差一点儿“参与”到这场莫名其妙的谋反案中去,他就不寒而栗。
出于安全上的考虑,玄奘尽量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就连晚上也安排他睡在自己禅房旁边的屋子里。
当屋内只有师徒二人的时候,洪道会忍不住伤心地絮叨:“圣上实在是太狠心了!师父你知道吗?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偶尔拿他开开玩笑都没什么。可是,为什么他做了皇帝之后,一切却都变了呢?到底是谁?是谁撺掇的?”
玄奘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洪道,此事与你无关,不要再提了。”
洪道愕然止住了话语,突然间,他伏在师父腿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聪颖如他,当然明白师父的担忧:佛门绝非净土,虽然眼下禅房内只有师徒二人,可谁知道会不会隔墙有耳呢?
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了,只是放肆地痛哭着,肩膀剧烈地抽动,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玄奘轻抚弟子的肩头,深深叹了口气。
他了解洪道的心思,这个将门之子聪明绝顶却又心思单纯,从未受过如此沉重的刺激。那些被牵连的人当中,有很多是他的发小,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如今却是砍头的砍头、赐死的赐死、贬谪的贬谪、流放的流放。一帮元勋重臣和皇亲国戚就这样被打入了万劫不复之地,不免令他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没有谁能撺掇皇帝。”玄奘抚着弟子的肩,轻声说道,“是他的皇位把他悬在了那个冰冷空旷的太极大殿中。他很害怕,需要用杀戮来抚慰他那颗脆弱和孤独的心。你说他从前不是这样的,这话或许没错,因为那时的他还没有站在万人之上。但是现在,他拥有了至尊的高位,也便拥有了大恐怖。为了摆脱这种恐怖,很多你以为他做不到的事,他都会无师自通的。”
洪道摇头道:“我不信!要说他为了皇位会杀遗爱哥哥、万彻哥哥他们,那还不难解释,毕竟他们被抓到了谋反的证据。可是吴王是皇上的亲哥哥,又没有拿的出手的证据,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呢?一定是长孙无忌在背后捣的鬼!师父你大概不知,当年先帝曾提出过要立吴王为太子,被长孙无忌否决了。”
玄奘苦笑:“你都知道的事,师父又如何不知?说到吴王,确实不完全是今上的错,但也不能说是长孙无忌的错。当年先帝把他拎出来转移视线的时候就准备让他死,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赚的了。”
“师父你在说什么?”洪道一时没听明白,吃惊地问道,“什么转移视线?先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玄奘道:“自古帝王家中少温情,何须问缘由呢?当年太子和魏王斗得两败俱伤,晋王静悄悄地脱颖而出。先帝选择这个儿子,最大的理由就是让三个嫡子都能活下去。他宠爱这三个儿子,为了他们不惜委屈大臣,不惜将自己的庶子置于极大的危险之中。他几乎是故意的,只要能将人们的目光从魏王身上移开,牺牲一个庶子不算什么。”
“可是,先帝这么做,也未免太偏心了吧?那也是他的亲骨肉,他自己都说了吴王很像他的。”
玄奘摇头:“你弄错了,这不叫偏心,叫冷血。帝王总是冷血的,哪怕他看上去像个极其宠爱孩子的慈父。我想吴王自己对此也很清楚,只不过,他不能恨自己的父皇,也不能恨自己的弟弟,只能移恨于长孙无忌了。”
洪道不禁有些发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似有水汽在蒸腾,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清澈。
“师父。”他抬起头,看着玄奘道,“弟子还有一个问题不解。”
“你说。”
“佛门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是既然都已经无边了,又哪来的岸呢?”
玄奘道:“是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知道该如何回头吗?”
“如何……回头……”洪道喃喃自语着,“那些会回头的,就能看到岸吗?”
玄奘点头道:“佛说相由心生,若心为海,万般为海;心若有岸,随处是岸。”
洪道感觉自己一夜之间变得成熟了,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开始读经,却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刚刚开始明白那些经文的含义。
于是他变得精进起来,时常向师父讨教佛法、梵文和因明知识,也参加听讲和辩论。如果师父没有时间,他就一个人待在藏经阁里秉烛夜读。
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更不是为了能早一点儿离开慈恩寺,而是发自内心地想要了解这些智者的学问。
他发现师父翻译的经典中,不管是唯识学说还是《阿毗达摩》诸论,其中的理性成分都特别多。师父教给他的东西看不到神异和荒诞,唯有纯精神的力量在运行。
随着时间的推移,洪道对师父越来越敬重,尽管一开始因师父逼迫自己来寺院学佛而有些不痛快,但很快也就释然了。
就连洪道自己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与师父在一起时,会感到如此的纯净愉悦?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开朗乐观、通达聪慧的少年,多多少少还有那么点儿童心未泯。不与世俗同污,自然便与佛相应;又或许,还是师父说的对,他们师徒原本就是有缘的。
少年时期的洪道一直追求魏晋风流。可是自从见到师父,他才突然发觉,他对“风流”二字的理解实在是太狭隘了。同那些白天在血雨腥风中争权夺利、夜晚在酒池肉林里醉卧花丛的贵族相比,不与世俗同流的师父才是真正的风流入骨、洒脱非凡。
洪道希望自己也能像师父一样,充分运用他的理智,来观照这个世界,观照自己的心灵。渐渐地,他开始幻想自己剃光头穿僧服的样子——会不会像师父一样呢?
洪道的精进令玄奘深感欣慰。原本一直当他是个不太懂事的少年,直到最近才突然发觉,这个已过弱冠的弟子不知何时已脱去了稚嫩,散发出坚毅果决的气息。
朝廷的血腥清洗结束了,一切都该走向正轨了吧。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奇怪的谣言开始在长安城中传播开来。
谣言的主角是因谋反案而被赐死的高阳公主,说她生前曾与许多僧道中人不清不楚。
这不算稀奇,毕竟高阳公主私行不检早已不是秘密,而僧道之中也常有无行之徒出现。真正令人感到震惊的是,此事竟涉及到四年前被杀的僧人辨机!
有人神神秘秘地说,先帝当年之所以执意用残酷的方式处死辨机,并非是因为偷盗和党争,而是因为他与高阳公主之间的私情!
长安百姓都爱猎奇,何况故事的主角是高僧和公主,身份高贵,又因涉嫌党争和谋反而先后被杀。于是,这故事一传十,十传百,竟被人们描述得香艳无比——
“金枝玉叶的高阳公主去封地游玩打猎,偶遇结庐而居的沙门辨机,于是两人之间开始偷情,前后长达数年之久,还生下了两个孩子!后来三藏回国,辨机以才华出众被选入译场。公主恋恋不舍,以金宝玉枕相赠。谁知三年后被小偷偷出,事败而被杀!”
一位热心的香客在慈恩寺的大殿前口沫横飞地讲着这个故事,恰好被路过的慧立听见,立即上前问道:“这位檀越,你愿意到三藏面前将这个故事再转述一遍吗?”
那香客愣了一下,笑道:“法师也喜欢这种故事?”
慧立道:“你口中的辨机是三藏弟子,也是我的译场同门。他已经圆寂多年,我们都很思念他,却不知道他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所以,希望檀越能去三藏那里,讲说清楚。”
那人笑道:“法师说笑了。佛门弟子犯戒,又怎会告诉他的师父和同门呢?”
“哦?”慧立双眉一扬,“那么檀越认为他会告诉谁呢?告诉你吗?你是辨机的什么人?”
“在下也是听别人说的,很多人都这么说。而且……”那人看着慧立,讥诮地一笑,“我观法师未断嗔念,想来在修行上也是有欠缺的。同门如此,那辨机和尚未断色心也便不足为奇了。”
“这是什么逻辑?”一个清越的声音恰于此时传来。那人回头看时,却见一位年过五旬的老僧迈步走来。
“师父。”慧立立即合掌,退到了一边。
“三藏?”那香客显然觉得有些意外。
玄奘平和地冲他点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树叶,更不会有相同的两个人。我这译场中也不会招相同的人来,因为那样做太没有效率了。所以,辨机是辨机,慧立是慧立,不可混为一谈。”
“但他们都是出家人。”那人小声辩解道。
“我也是。”玄奘淡淡地说道。
那人不禁怔了一下。
玄奘认真打量着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檀越可愿去玄奘房中喝杯热茶?”
“这……三藏邀请,在下求之不得。”那人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诺诺点头道。
玄奘将这位香客请入禅房,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檀越究竟听到了什么,可以告诉玄奘吗?”
那人略有几分尴尬,小声地将那个故事又说了一遍。
玄奘感觉自己正在听一个荒诞无比的民间传说,脸上虽不露声色,心中却已是翻江倒海。
都说死者为大,何况是已经死去多年的人。究竟是谁,出于什么缘故要往一个死者身上泼污水呢?
更何况,高阳公主虽然以谋反罪名被赐死,可她毕竟是当今天子的妹妹。如此荒唐可笑的传言,皇帝就任由它满大街地传播吗?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
他将自己的疑问托出,那香客回答道:“高阳公主都敢状告大伯子非礼她,她与僧道巫医之间的事情更是尽人皆知啊!难道与辨机师父的私情竟是假的吗?”
“她与辨机?”玄奘淡然一笑,“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大概……是在三藏回国的前几年吧。”
“那时高阳公主多大年纪?”
那香客摇了摇头:“三藏说笑了,公主的年龄,我等草民怎么可能知道?”
“公主的年龄并非秘密。”玄奘正色道,“沙门初回长安时,嫡公主城阳刚刚行过及笈之礼。而高阳公主的排行还在城阳公主之后,也就是说,那一年,她不会超过十五岁。”
那香客愣了一下,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玄奘看着他道:“檀越是否要告诉玄奘,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公主,已经和一个比丘通奸多年,并且生下了两个孩子?”
“在下……在下也只是道听途说。”
玄奘轻轻一笑,换了个话题道:“檀越信佛吗?”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却于柔和平淡中显出几分隐隐的犀利,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怯意。
那人忍不住垂下眼帘,低声答道:“信。”
“真的信?”
“在下不妄语。我是五年前在普光寺皈依的,是一个佛门居士。”
“既是居士,为何在玄奘面前自称‘在下’,而不是‘弟子’?”
那人犹豫片刻,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咬牙道:“我不是你的弟子。”
“哦?”玄奘目光微凝,缓缓说道,“你当然不是我的弟子,但你是个佛门居士,而我是个比丘。”
“不,你不是比丘。我师父说,你是个政客。”
“你师父是谁?”
“我不想告诉你。”
玄奘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重新回到了刚才的故事上——
“你说你不打妄语,但是你传播这个漏洞百出的故事,难道就不担心是在打妄语吗?”
“也许……是吧。”那人低声道,“我只做对的事情,如果必须要为此下拔舌地狱,在下也心甘情愿。”
说这番话时,他显得极为认真,甚至带着几分坚毅和绝决。
然而玄奘心中却只有悲哀,外加几分难以置信:“什么时候打妄语、制造谣言、诬蔑一个死去的人也成了对的事情了?佛陀曾经提到过吗?你是佛门弟子,当知因果不虚。如果玄奘做了什么不如法的事,日后自会承担相应的果报,何至于要你付出如此代价?”
“你有没有做不如法的事,与我无关。就算你做了,我也不会知道的。”那人冷冷地说道。
“那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喜欢你,因为你根本就是名实不副!”那香客突然站了起来,发作道,“有多少虔心护法修为有成的老法师不为人知,一生过着清苦的生活。偏偏像你这样攀附朱紫的僧人受人敬重,享受朝廷和信众的精美供奉。这是对佛门的污辱,也是对大唐信众的污辱!”
“原来如此。”玄奘轻轻一笑,“你因为不喜欢我,所以不介意使用任何方式来让我身败名裂,哪怕为此付出惨烈的代价。而且你认为这是对的事情?”
那人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显然,对于这个问题,他是有些迟疑的。
“或者你只是受一种莫名的情绪所驱使,就这么做了。并不确定这是不是对的?”玄奘又问道。
“那也是你的业障!”那人的情绪明显失控,低声怒骂道。
“不错,这是我的业障。但这关辨机何事?”
“他是你的弟子,是受你牵连的。”那香客低声辩解道,“再说他被先帝所杀,虽然当时对外说是偷盗罪,可谁知道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真实原因?总之,他未必真的干净。”
“所以你今天到慈恩寺来,就是为了宣讲这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吗?”
那人犹豫了一下,到底有些心虚,小声道:“这个故事有可能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也是你惹人讥嫌才出现的!毁了你的名声,就不会有那么多愚痴的人尊崇你,佛门也会清净许多。我希望佛陀不会因此怪罪于我。”
玄奘轻轻摇头:“这是你和我各自种下的种子,关佛陀何事?”
说到这里,他突然问道:“居士是从哪里听到这个故事的?该不会是宫里的人讲给你听的吧?”
那人大吃一惊,猛地抬头:“你是怎么知道的?啊,是了,你在宫里有人,是他们告诉你的!”
玄奘的心瞬间沉了下去,脸上仍是波澜不惊,心海中却已翻起滔天巨浪,久久难以平息。
果然,李唐朝廷是不大讲究什么体面的。自从太宗皇帝把弟媳揽入后宫,所谓的皇家体面早就不算什么了。他们甚至可以把这种体面当作廉价的武器来使用,并且毫无心理负担。